张体乾难过道:“学生不敢欺瞒先生,我家太爷因您近来吃了大官司,怕受牵连,特地嘱咐学生,说您若问起,就说他这阵子公务繁忙,没空回家。”
柳竹秋大度地笑了笑:“我这祸事委实不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厂公回避我也是情理使然。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张体乾一口气憋了老久,总算能发出来:“学生头上只排着五位尊长,天地君亲师,太爷以下就是先生您了。若能为您分忧,学生当效犬马之劳!”
柳竹秋自认办过许多一本万利的买卖,包括收这个学生,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器重,让他先帮忙把张选志引回来。
张选志听说孙儿腹痛难忍,急忙告假出宫,回家时顾不得换下官服,匆匆直入张体乾卧房,见他盖着厚被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人也是清醒的,大气方透出来,上前关问:“乾儿,他们说你肚子痛得厉害,现在如何了?”
张体乾弱声弱气道:“孙儿早上吃了一块放凉的黄霜乳饼,想是积在肚里化不开,刚在学堂里吹了阵冷风,上腹突然绞痛,是以惊了太爷的驾。”
张选志听旁边伺候的仆人说大夫已来瞧过,并无大碍,这才放心坐下,摘掉帽子,擦着头上的冷汗,冲孙子苦嚷:“你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那冷牛乳最伤脾胃,你大冬天吃了还跑去吹冷风,不是找死么?也不想想我一把年纪还在辛勤当差,都是为了谁?”
张体乾忙欲起身磕头谢罪,被祖父按回枕头上。
“好好躺着,当心再冒了风。”
张体乾等祖父细心地为他掖好被子,说:“孙儿刚才疼得要死,全靠温先生当场扎了两针,方镇住痛,否则定要晕死过去。”
张选志知道温霄寒精通针灸术,听说他救了爱孙,心中不能不感动,但还没做雪中送炭的打算。见张体乾无事就想趁早开溜,柳竹秋抢先到了。
“晚生见过张厂公。”
她笑容可掬地行礼,张选志不能摆冷脸,只好和气接待,请她去偏厅吃茶。
柳竹秋不兜圈子,直言不讳地向他求助。
张选志面犯难色:“先生莫怪咱家凉薄,柳邦彦现是钦犯,除非你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否则神仙也难帮他脱罪。本来这种案子历来是东厂负责审理,这次为什么没让我们插手?就因为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孙儿的塾师,也清楚你和柳家的关系,陛下于是才有意让咱家避嫌。这种情形下叫咱家如何帮你呢?”
柳竹秋忙说:“别的都不敢劳烦公公,只想求您行个方便。”
“什么方便?”
“晚生听说东厂上下监察,每日都会将搜集到的情报编写成册,归档保存,至少等三年过后才会销毁。”
“是有这么回事。”
“晚生想去查阅东厂的侦查日志,恳请公公准许。”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张选志本想深入询问,又怕知道得多了恐于己不利,圆滑道:“此事虽不合条令,但咱家还担待得起,那先生准备何时去呢?”
“今日可否?”
张选志故意犹豫许久,以显示这份人情之厚重,叹道:“使得,那咱家这便安排人送你过去,还请切记,勿要对外声张。”
东厂衙门设在东安门北,每月初一数百厂役在这儿抽签领取任务。
监视各大衙门,牢狱拷讯的叫“听记”。
监视官员和各城门缉访的叫“坐记”。
其余监视民间大情要闻,街谈巷议的叫“打事件”。
每个厂役手底下都养着几百眼线,多数是流氓无赖,名为“打桩”。这些人分布广泛,消息灵通,连老百姓家争鸡骂狗的琐事都会上报,。
柳竹秋来到东厂衙门,从南侧小门入内,来接应的人递上一条黑布,叫她蒙住眼睛。
“公署重地向来不许外人入内,还请先生海涵。”
这地方是全国的特务枢纽,机密甚多,若看了不该看的反而有害。
柳竹秋配合地扎好黑布,握住他递来的细木棍,跟着他左转右转,又向下走了一大截蜿蜒的石阶。闻到空气里潮湿的霉臭气越来越浓,料想已进入衙门地下的密室了。
走到一个所在,那人叫停步,摘下她的眼罩。
眼珠重见光亮,她正位于一条狭长的隧道中央,青石垒成的石壁上每间隔三丈便镶嵌一盏黑铁底座的牛油大灯。面前是一座一丈高四尺宽的大铁门,橙黄的灯火下,门上蠕动着三个奇怪的字符。
那人开了铁锁请她入内,门后别有洞天,是座用石墙隔断的仓库,门对门串联着,两边都望不到头。
库内整齐排列着齐顶高的木架,上面堆满新旧不一的蓝皮书册,有的积了厚厚一层灰,显是年代久远。木架外侧都挂了牌子,标注有年月日。
“最近半年的日志都在这儿,还请先生自行查找,时间不限,注意别弄乱了簿册顺序。”
柳竹秋谢过他,直奔今年七月初三的书架。共有两架,一寸厚的薄册三四百本。
她从头翻阅,一刻不停地查了五六个时辰,腿脚酸麻便席地而坐,眼睛干痛便刮几下眼眶接着看,渴了就拼命咽唾沫,正饿到前胸贴后背,那接头的送了她两个冷馒头充饥。
她啃着有些磕牙的馒头翻看不知第几本薄册,在中间的书页上找到苦苦寻觅的信息。
七月初三日这天礼部郎中崔逢源曾在家中设宴,去赴宴的都是些有钱的士子,总共十六人,当中九人有名有姓,金宏斌等五恶少都在内。
宾主于席间猜枚行令,观看戏曲杂耍取乐,内容描绘多达二十几页,有一件事获得柳竹秋重点关注。
酒宴过半时崔逢源向秀才们展示了一件青铜鼎,说是古代王室祭天的盛器,还交给他们依次传递赏玩。
有人赞美铜鼎,请求明春再来参观,他笑道:“你们别不知足,这样的好宝贝看一次已是难得,等明年身价起码翻两翻,能不能给你们看也不是本官说了算的。”
微妙说辞只有心人能做联想。
乡试第二年的春天是会试,这个老崔是乡试出题官薛汝春的左右手,假如他就是负责发货的中间人,将考题藏在那只铜鼎上,秀才们请求明春再看,即是在暗示他继续出售春闱的考题,再将他的回答做相应解读,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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