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臣女粘上胡子。”
“不用,孤王已命人将闲杂人等都打发到前殿去了,后面只有陈维远他们三个伺候,你跟在孤身边,没人会瞧见。”
柳竹秋跟随朱昀曦登上那座高愈十丈的佛光塔,在塔顶凭栏眺望,但见琼宇低垂,四下白雪皑皑,涂银泼汞。远处的京城宛若棋盘静静躺在冰清玉洁的世界里,教人深感天地之浩大,万物之渺小。
其实朱昀曦也是初次在冬季登高望远,眼前美景令他逸兴遄飞,想起曾经读过的古诗,因记不清词句,命柳竹秋背诵。
柳竹秋不知他说的是哪首,一口气背出从汉乐府到唐宋元时期的几十篇咏雪诗,背到元好问的《颍亭留别》终于对上了。
朱昀曦喜道:“孤听说宋代的李纲博闻强识,人称‘书橱’,看来你也差不多了,今后孤王不用读书,想知道什么问你这个活书橱便是。”
这是昏君之言,柳竹秋忙婉言规劝:“殿下厚爱,臣女愧不敢当。古人云学以致用,读书目的不在博学而在明道理佐实践,世间道理万千,臣女自己尚未参透,怎敢做殿下的书橱?况《论语》有‘六言六弊’1之说,这六种德性都是需要通过读书学习来了解把握的,否则容易陷入偏执,使六言成为六弊。”
一旁的陈维远听了这些话不住点头,忍不住夸赞:“柳大小姐说得太好了,真有大家风范。”
朱昀曦瞄着他讥斥:“你们昨天还说她狐媚惑主,叫孤不可轻信她的话,怎么现在又夸她女大家了?”
陈维远胖脸僵住,吃力挤出哂笑,早知道柳竹秋能在正经事上规劝太子,他也不会急着带头否定她。
这时云杉抱着一只三尺间方的雕花木箱走上楼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十支鲜艳精致的丝绒花簪,种类各式各样,形态栩栩如生。
朱昀曦说:“这寺里的僧人最会做绒花,经常以此馈赠那些来捐香火钱的贵妇人,今天献了三百朵给宫里,这五十朵是单给孤王的,你挑一朵簪上吧。”
柳竹秋挑了朵白蕙花的,立马被他否决。
“又是白色又是晦气的,你想簪了去吊丧吗?”
他扔掉蕙花,亲自为她挑选。柳竹秋站在旁边,感觉满匣花卉都不如他的脸有吸引力,旁妍侧媚,低头垂眼皆似画。
一般的神仙还变不出这等乱人心神的美貌,他前世该是只狐仙吧,还是九条尾巴的那种。
正神思荡漾,朱昀曦拣起一朵带金边的大红芍药,微笑审视:“这朵正合适。”
看到这朵花柳竹秋乍然一喜,伶俐道:“这朵芍药让臣女想起一个典故。传说扬州有种叫‘金带围’的金边大红芍药最是珍稀。当年韩琦做扬州太守时,院子里一株金带围一下子开出了四朵花。他在花下宴请王珪、王安石和陈升之,摘下四朵芍药与他们各簪一朵,后来这四人都做了宰相。”
朱昀曦笑了笑,将芍药插到她的鬓边,同时问:“那可有皇帝亲自给宰相戴花的?”
“有啊,宋太宗就曾亲手为寇准簪花。”
“那你想做寇准、韩琦还是王珪、王安石、陈升之?据孤王所知这几个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讽刺代表警告,柳竹秋唯有傻笑。有心报复他一下,说:“这些绒花甚是好看,殿下也簪一朵吧。”
朱昀曦欣然点头,命她为自己挑选。
柳竹秋早相中一朵紫色的大牡丹,双手捧起:“殿下觉得这朵如何?”
牡丹乃花中之王,符合太子身份,可朱昀曦不太喜欢紫色,让她换一个。
柳竹秋游说:“紫乃帝王之色,魏紫2又是牡丹中的极品,正配得上殿下之尊贵,且与您今日的服饰颜色甚为相得。”
朱昀曦被她哄住,高高兴兴簪上那朵花,命她就今日之事赋诗留念。
柳竹秋不假思索写下一首七绝:“翠嶂千寻均鬼斧,飞檐重阁向天倾。禅堂拜罢阿罗汉,登塔遥望紫禁城。”
在场者夸她才思敏捷,下笔有神,都没看出她在诗里藏了机关。
朱昀曦回宫后先去向许太后请安,太子妃冯如月正在仁寿宫陪太后聊天,祖孙三人欢叙家常。
朱昀曦向祖母讲述拜佛烧香的经过,乘兴说:“今天孙儿叫了几个文官伴驾,其中一人做了首诗,孙儿觉得甚好。”
许太后也喜诗书,让他念来听听。
朱昀曦已于回程中背下柳竹秋做的《拜永宁寺》,逐字逐句念给众人听。许太后大为赞赏,问作诗者是谁,朱昀曦含糊道:“是一个新进的翰林,孙儿只听他作诗,还没顾上跟他说话呢。”
冯如月细品这首诗,猛然觉察出疑异,当时不敢说,回到寝宫才对侍女玉竹道出忧虑:“我觉得今天那翰林做的《拜永宁寺》有古怪。”
玉竹不解:“娘娘觉得哪里怪?”
冯如月碍口饰羞,犹豫半晌方说:“可能是我多心了,方才琢磨诗句,发现把每句的倒数第三个字连起来,竟读做‘君像阿紫’,你说这还不怪吗?”
玉竹学着读了两遍,恍然大惊:“阿紫4不就是狐狸精吗?难道这人想说咱们太子爷长得像狐狸精?”
冯如月早气红了脸,闷声不吭坐下。
玉竹替她发火:“这人太混账了,奴婢早听说如今有些人专好这个,尤其是那伙词官3,时兴搞什么翰林风月,见了美貌男子就动歪念,比正经的好色之徒还痴迷。如今看是连尊卑死活都忘记了。”
冯如月的父亲在国子监任职,那里正是南风盛行,她在深闺也有耳闻,是以能想到这头。
玉竹劝她别独自恼恨,应立即向朱昀曦禀报。
“殿下长在宫中,哪知道外间的污秽事?要是被这些奸邪之辈得了势,往后定会百计勾引,殿下乃万金之躯,岂能被他们玷污了去?娘娘您不可大意啊。”
冯如月无法回避职责,在她连翻劝谏下来到朱昀曦的寝宫。
朱昀曦正要去找她,指着桌案上的一堆绒花说:“爱妃来得正好,这是永宁寺进献的簪花,你挑些回去插戴。”
冯如月谢恩,走近挑选,手指刚碰到那朵紫牡丹,朱昀曦马上拿在手中,笑容有点腼腆。
“这朵是孤自留的,爱妃请挑别的吧”
冯如月看了那朵花更疑心,试探:“敢问殿下,这花是您自己选的,还是臣下推荐的?”
“是别人替孤挑选的。”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