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功名,你便是先把阿姐带的干粮全部吃光,不许自作主张地节省着带回来。”
比小孩高不了多少的小姑娘绷着脸,也是细细弱弱,却就是给人坚强又硬挺的感觉,似乎什么风浪都折不断的苇草,“娘虽荒唐,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死。”
“子怜,若是你再因饿晕被学堂抬回来,阿姐便直接寻个财主卖了,挣够一笔足够你考取功名的银子。”
“我不信咱姐俩便是天生的贱命,你要好好读书,将我们从这苦海中挖出来。”
“那……那娘亲呢?”
小人儿眨巴着泪眼,懵懂地问向官白纻。那个嗜赌如命,时时思忖着卖掉女儿换赌资的女人吗?父亲是个荒唐的,前些年说要去寻离乡的大哥,变卖所有家财离家,将妻儿都扔在村中。村民都说,他不过是想甩掉妻儿的累赘,自己快活。
母亲又是个不成器的,官白纻姐弟二人只能靠外祖母每日的接济过活。不仅如此,还要防着家里那个赌棍偷钱。
那女人若是找不到钱,便会对官白纻一顿毒打。只是这些,她却是不能和官烨说的。如果她说了,他必不愿意离家读书,如此,才是真正的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断绝了。
官白纻强推着官烨出了村口,将备好的干粮挂在他的肩膀上,又从怀里掏出小小的布包,塞进他怀里。那里面有小半吊钱,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节省下来的。
“这些钱给你,学堂里若是有需要,就拿出来取用。”
***
就是因为曾经那般相依相存过,所以才更无法直面和原谅。今日陡然思及此事,心中的疑问却忽然有了思量的起点。官烨,莫不是,知道了那件事,所以才恨上了他。
她慢慢地扯回衣袖,回身将官烨拉到自己身后,转身挡住了官念三人的视线,伸手狠狠钳住了官烨的下巴,眉眼冷厉。
“我教过你,永远不要在人面前露出这样摇尾乞怜的丑态来。”
“除非是另有所图,这才是长姐的教导。”
官烨红着眼眶,眼里也多了几分委屈和偏执的狠戾,“我只想问长姐,为何突然入宫,又为何突然弃我不顾。”
“长姐,便是皇帝杀头,也要给个理由”,他惨然一笑,“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别的人相依为命,嫌我碍眼了。”
官烨说完最后一句,长眼眯起,原本秀美温润的眉眼竟然多了几分阴郁和令人心惊的怒意。那原本看着有几分悲切的红色眼眶,此刻却生出几分狰狞可怖。
官白纻瞧见他这副样子,整颗心好似都被扔进了热油里,疼得厉害。她甩开手,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如若这般轻易地和解,那她的前世,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她本就是这样薄情的性子,既然已经决意今生不与官烨再有牵扯,便绝对不会回头。官白纻在心中反复劝诫自己,左手却死死勒住腕上的珠子。
官烨穿着破衣烂衫,远去求学的背影那样清晰。那小小的人儿在其余人都还在父母怀中受尽宠爱的年纪,就被她撵出去求学。她知道只要自己心软,叫住他,那小人儿便会欢快地转过头跑回来,两眼亮亮得叠声唤自己“阿姐”。
可她从来没有心软过。那小人也从来没有试图回头,用眼泪去泡软自己阿姐的心肠。他知晓,自己出去念书,是为了将他和阿姐从这泥潭一样的生活里捞出去。
细而坚韧的丝线已经深深勒紧掌心,红紫可怖,主人却浑然未觉,只是仍旧盯着那放下布帘的马车车窗。
第15章 皇贵妃(十)
马车驶进宫中,看着熟悉的朱墙黄瓦,她心头没有多少感慨和恍然,反而十分心安,就好像漂泊的游船终于靠岸。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危机四伏,也是她官白纻永远的归宿。
重华宫位于整个皇宫的最西处,这里是陆皇后生前所居宫室。在她死后,大皇子理所当然地也继续住在这里。至于一位已然成人的皇子仍旧居住在皇宫,这事罕见,但睿宗迟迟不愿给殷俶封王,他也无法出宫开府。
至于为何迟迟不封王,睿宗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如若先让大皇子称王,那么封太子也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无其他可能。文官和那些勋贵旧臣,拿着老祖宗的礼法沉甸甸压过来,睿宗便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妥协。
睿宗知道,在殷俶身上,便是一步都无法退让,一旦被扯开口子,那么全天下的所谓人伦纲常、家国礼法都会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计划,顷刻间摧毁。
这些事情,前世是殷俶因巫蛊案被废,幽禁东宫后,才逐渐琢磨出的。
官白纻依稀记得,那段时日便是殷俶最为狼狈灰暗的日子。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又如此放纵。
夜夜宿醉饮酒,不言不语,整个人,都冷得失了温度。
陆蓁蓁远嫁,他的醉意可以催生出愤怒、不甘。可是在得知他从出生起,便被生父彻底厌弃时,他饮酒便只是为了逃避、蒙骗自己,不肯较自己有半分清明。
很多夜,都是梨花似雪、皎月如弦,她将烂醉的男子从石桌上慢慢地扶起来,扛在肩上。
醉酒的成年男子那样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去唤伺候的三思和伯柊,不愿意让他们瞧见主子如此落魄的样子。
这样狼狈的模样,就只给她一个人看就好。第二日酒醒,他还是那个潜龙在渊、韬光养晦的准君王。
“鸦娘”,喝醉了的男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混合着浓郁的酒味儿,混合着他身上的檀香,皆是潦倒与失意,“父皇……真是心狠。”
他勾着她的脖子,在她耳后直笑。有薄薄的衣衫被打湿,被水濡湿的布料温热地熨帖贴着她的整个后颈。梨花簌簌而下,落声可闻。
“姑娘,请随我来。”
眼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官宦,身量高大,体格照寻常的阉宦要壮一圈儿。官白纻瞧了瞧他身上红彤彤的官服,便知道伯柊已经入了重华宫。
她跟在伯柊后面,一步不错,将初入禁宫,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的新人模样,模仿了个十成十。重华宫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也随着逐渐走进的脚步,疯狂地鼓噪起来。
“殿下,婢子瞧见您这院里颇为空旷,不若栽种些许鲜花,也好给宫院内增添几分活气。”
“殿下,婢子见您这书房也颇为素淡,这窗户上糊着的纱也陈旧了,婢子有几匹上好的鲛绡,不若取来给殿下糊窗。”
“殿下,婢子……想暂居这东边正对着您书房的耳房,如此,爷想要婢子伺候的时候……也更方便些……”
“啪”,半掩的宫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一袭水蓝色长裙的钟妙嫣此时正俏生生地站在宫院正中央,殷俶站在她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