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白纻搭着马夫的胳膊上了车,甫一拉开车门的门帘,车内弥散出一股不算好闻的酒味。
她定眼朝里一瞧,就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半倚在马车壁上,后仰着脑袋,慢慢地往外吐着嘴里的气。
他眉眼皆细长秀美,此刻正蹙眉的情态,与自己有十分的相似。只不过她的眉眼更为婉约精细,而他则多了几分男子的清俊疏朗。
官白纻先是一怔,紧接着,面上便下意识扬起抹温柔的浅笑,只是那眼睛里却是冷的。
“劳驾了。”白纻朝车夫示意启程,自己回身钻进车内。
“阿姐……”,那少年郎醉酒难受,只是费力地翻了翻眼皮,仍未睁开后,索性就不再费力。
官白纻甫一坐稳,官烨立刻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他依旧难受得紧,却还是咬牙撑住喉间的呕意,不肯露出太过难堪的醉态。
“阿姐,我今日,吃了许多酒。”
官白纻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下意识靠在车厢的另一边,与官烨隐隐形成一种对峙之势。
“日后你若不想再来,不用碍着我的情面,直接推辞掉便可。”
“阿姐,你费了那般力气,让我记在陆夫人名下,如今,我若不能出挑,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心力。”
官烨身上难受,说话断断续续,只是却偏偏要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哪怕是神智有些不清了,他还记得自己不能在姐姐面前丢丑露怯。
他一出生,二人的生母便去世了,而父亲又是出了名的纨绔,便只有七岁的官白纻护着初生的自己,他们二人相互扶持,硬生生撑到今日。
官白纻于他是亦父亦母的角色,官烨不想她失望。
“便是我,也有错的时候。”
官白纻自嘲地笑笑,抬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的鬓角和脸颊,面容温和,眼里的冷意更甚,透着股凉薄。
她竟是忘了,这个时候——官烨还活着。
前世,她亲手杀了他,他临死前仍旧瞪大的双眼,现于眼前。
官白纻靠在马车壁上,素手撩开一角窗帘,月光流泻进来,照亮她的侧脸。一半隐于黑黢黢的夜色,一半展露于清朗的月色之中,这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暗讽。就好像吃人心的妖精剥掉了一直披着的人皮,露出些许猩红的暗色来。
现下,她的心中不止一次浮现过骇人的念头。
若是官烨死在了今夜,是不是就不会有前世那发生的种种。她不会再被官烨背叛,再经受一次那般痛彻心扉的苦楚。
只是,所谓前世种种,到底是真是假,是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还是前世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境。
那人一直说,杀孽是最重的一种孽,若要动手,必得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她冷眼瞧着半靠在马车壁上,睡得酣熟的官烨,凝视良久,似是在怀疑和审视,判断这人是否真的睡熟。
半晌后,她放下帘子,努力回想着菊花宴之后的事请。
那日之后,她似乎听宫人们谈论过,老夫人病危,伯父似乎要丁忧,朝堂上又是一场风云变幻。
这桩事,似乎可以拿来检验一番,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宏化二十二年。
就在她思忖时,马车停在官家的府邸前。
不待她下车,就听见伯娘唯一的女儿官念,哭喊着从府中跑出来,在女子伤心的哭喊中,是陆夫人永远温柔平缓的吩咐声:“许老,烦您去一趟普元寺,官家的女眷今夜,要一起前往寺庙,为老太太诵经祈福。”
“伯娘。”
白纻撩开帘子,露出白皙如玉的半张笑脸,“子怜醉了酒,正宿在我的车里。烦您叫小厮来扶他回去,白纻随您,同去普元寺。”
陆夫人一身藏青色儒衫,头发挽在脑后,面上不见分毫慌乱。
她一边安抚着哭闹的官念,一边安排了小厮,将官烨从马车中扶出,“你且跟紧我。”说罢,又拨了两个护卫,守在官白纻的马车身侧。
官白纻放下帘子,收了脸上的笑意,冷冷觑视着地上,方才被自己生生扯断,散落满地的佛珠。
第4章 连环宴(四)
“爷,夜深露重,何苦今夜前来拜谒。”
三思一手抱着剑,一手提灯,走在前面。
夜间的山林中秋霜深重,那人弃了锦靴,脚踏木屐,走在山道上。
风过松林如涛声连绵,月色冷峭,普元寺中各建筑清肃的形状在夜里变成了黑魆魆的重影。
饶是三思,也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寒意。
“你去后面。”
男子没有多说,伸手握过三思手中提着的灯笼。
那灯笼柄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白玉。他五指持灯,修长如玉的指尖与那玉手柄竟是融为一体,分辨不清。
三思看见主子纵使提灯也难掩风姿,于是咧嘴一笑,乖乖跟在男子的后面。
他们一前一后,上山走到寺院门前。本该清净无人的夜晚,那寺院门口却格外喧闹,灯火通明,夹杂着妇人和幼童的啜泣。有小和尚接待着女眷和幼童们,朝一处佛堂指引。
三思疑惑,但主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也不敢擅自停留询问,只得跟上去。
有一年轻却气度不俗的小沙弥早早候在寺院门前,见二人后施了一礼,朗声开口:“如一师傅在丈室中恭候二人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