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展开洁白长裙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手掌拂过花瓣般轻柔单薄的布料,不知该如何形容从全身各种腾起的轻盈燥热感。脑中枢较平常转得更快,带来多余的温量,让你很难冷静下来,只想站起来走走转转,或者说点表达点什么,只可惜周围冰冷的器械与寂静的宇宙做不出回应。
总之你决定缩到休眠仓里冷静一下,顺便度过漫长漆黑的宇宙旅程。
你定好时间,闭目沉进纯白的梦中,休眠仓以令人舒适的温度将你包裹。恍惚间你仿佛来到了某个阳光充足的热带海滩,身体随波逐流地漂浮在透蓝的浅海上,热带蝴蝶鱼轻啄你的手心,宽大棕榈叶中漏下光斑投在你额头上,又晃晃悠悠地移到颊侧,最后停在嘴唇上,轻轻摩挲着微翘的上唇,不知为何带给你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铃声准时响起,光斑从你脸上撤去,你睁眼从休眠仓中撑起身体,目光扫过窗外。舰船正经过一颗巨大的行星,星体表面暗褐与铭黄呈条带状层层交织,巨眼般的椭形圆斑嵌合其中,围绕的星环看上去就像一条平滑的、可以踏上去散步的宽道。舰船前进的方向上,一个空间站展着反光板组成的翅膀在宇宙中悬停。
舰船平稳滑进空间站内部,看来到了。
你犹豫了很久,还是换上了那件礼服,将长长的裙摆提在手中走下去。
空间站内部是巨大中空的塔形,内壁上无数层栏杆一圈圈嵌连,中间一条钢铁阶梯螺旋着向上,围着阶梯修建着十二根连通地板与穹顶的巨大玻璃柱,里面灌满液体。钢铁,电路,金属拼接缝,螺丝与锚点,无机玻璃,整个空间站呈现一种机械与金属工业特有的冰冷与宏大感,仿佛一座奇特的佛塔,里面坐落着无数尊钢铁神像,你是神像脚底渺小的沙粒。
你环顾一周没看到人影,于是提着裙摆走上螺旋阶梯,这里的重力只有标准重力的十分之一,走起来轻飘飘的。你干脆踩着阶梯栏杆一层层轻轻地往上跃,宽大裙摆在你腰下摇曳,让你看起来就像一只上浮的白色水母。
你终于到达顶层的平台,这里还是空无一人。你正迷惑着,头顶的穹顶突然亮起蛛网般的精密星图,矗立在周围十二根玻璃柱的顶端涌出大量花苞,在液体中下落的过程中徐徐开放,无数鲜红夺目的海玫瑰绽放在钢铁与无机玻璃之间,如同海底火山喷发后四处流溢的滚烫岩浆,将海水煮沸,将天穹染红,为苍蓝钢铁涂上血色的暖辉。你的目光流连在四周,中枢又加快转速,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人从后方揽住了你,手指交叠在你腹部,下巴抵在你头顶蹭了蹭。你感受着熟悉的体温与气息,说:“兰登。”
“嗯。”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想回头看看他,他却加重了圈着你的力道,阻止你的动作。
你想起来之前几次你无意撞破兰登的真实情绪,他也是这样抱住你不让你看清他的脸。你试着摸了摸他环在你身侧的手臂,一个安抚的动作。
兰登没有说话,你们沉默相贴着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你先开口:“你……”
只是你的话才一冒头就被截断,“我今天准备跟你求婚,”话语中带着叹息的轻笑,像一条平缓的河流将你环绕,“只是……抱歉,你介意我就保持这个姿势说吗?”
你“嗯”了一声。你正对着玻璃墙面,能看到外部深邃的宇宙,一片如云似雾的星云静静停泊在远处,它有着和你双眼相同的色泽,初生恒星集结形成的恒星风在中央旋开一个空洞,紫外辐射与氢气组成的热云霭相互作用着散发玫红的暖辉,借住无数星体向外反射,仿佛一片片舒展的亮红花瓣。点点恒星在其中组成花蕊,后方浓黑的宇宙是孕育它的土壤。你看着这朵巨大的宇宙玫瑰,听兰登在你耳边低声吐露:
“09,谎言是我的一部分,我最初接近你的目的并不单纯。我出生在实验室,学会说话的同时也学会如何以虚假表现骗过艾伯特人的机械双眼,谎言融在我呼吸的空气中,藏在我摄入的营养剂中,日积月累已经渗入骨髓,即便将其剖开取出,即便许诺再多誓言,也称不上真挚,我经常疑虑这些与你是否相配,毕竟你看起来就像闪闪发亮的碳结晶。”他停顿,笑了一下,“不太像求婚应该说的话吧。”
他低头,声音中燃起低迷又炙热的火焰:“如果你现在不能接受我,我并无怨言。我还有时间加以改进,我不会放弃你,到死之前都不会。”
你感觉耳边的空气逐渐升温,开口想说些什么,修长的手指在你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中徘徊的眷恋要将你融化:“从过去的十二年到未来死亡降临前的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
你的中枢悄悄加快转速,兰登的另一只手在你面前松开,你看到他掌心中被白银装点的氧化铝结晶,纯白与血红一如你身上仅有的两种颜色,环状那个看大小只能套在手指上,其他形状各异的你就摸不清该挂在哪儿了。兰登轻声问你:“你愿意接受我吗?”
你有片刻的犹豫,你还不太清楚爱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也不知道你与他是否达成了“相爱”这一条件,你戳了戳他手中的东西,迟疑着:“我……”
你的话语猛地顿住。
警铃声。
空间站外部舰船的轰鸣沿着钢铁传来,仿佛野兽踏过灌木的脚步声。艾伯特族群发现敌袭时的警鸣声跟着在你脑中大作,你的思维有一瞬间的混乱,全身像寒冬中的钢铁一样缩紧,在机械脚步声逼近时反应过来,从兰登怀里挣脱,来不及多看他,就推着他往另一侧的一扇门中走,对他说了句:“快跑。”就一把拍上了门。
后方的墙面在同一时刻被激光割开,你转过身,直属03的特遣部队走进空间站里,为首的长官紧盯着你:“编号09,监控发现您在没有任何命令下达的情况下擅自离开首都星,我们接到指令前来调查您的行踪。”
你的手指合进手心里,多亏了机械身体,让你的声音在惶恐到达极致时依旧平静无波:“我……我的部下报告我在这里发现了来历不明的空间站,我过来调查一下,01和03最近的工作行程都很忙碌,我本想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再向他们报告。”
部队长官鲜红的视灯如两枚大头针钉进你的身体,你的中枢转速达到极致,逐渐紧绷的空气挤压着你。你在心中不断重复着没关系,他们不会怀疑的,艾伯特人之间没有谎言,只有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只要你这么说了他们一定……
再次响起的话语打断你天真的想法,“我们来协助您调查,这里残存着人类的信息,必须仔细处理。”
你放开咬着的下唇,说:“这是我的工作,你们……”
警鸣又一次大作,部队长官身后的排查兵口中发出鲜红箭头般的尖锐声音:“在对面门后探测出人类的生命反应,请立即逮捕;在对面门后探测出人类的生命反应,请立即逮捕——”
长官当机立断:“先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一道激光跟着扫过那扇门,厚厚的苍蓝钢铁像巧克力块一样轻易被切开,士兵们冲过去。你整个人仿佛沉入冰冷的海底,沉重的水压压迫你每一个根发丝,几乎要将你的皮肤撕裂开,侥幸心理像微弱的火苗不堪一吹,兰登在被你推进门里时必定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与这些艾伯特人的对话时间并不长,但足够他逃离,只要他从这里逃开,他比外来者更熟悉空间站的结构,一定可以轻易找到舰船驾驶离开,所以……
熟悉的闷哼声打破你的幻想。你朝那里望去,士兵的光枪左右对着兰登,他按着腹侧,血液从指缝间汹涌而出,而那扇门背后是一个控制间,不是通往生路的通道。
士兵的报告声如倒刺刮过你的皮肤:“已经成功捕获活体人类,据检测各项数据信息与开幕式上的入侵者完全一致。”
长官冷冰冰地下达命令:“带回去。”
兰登抬眼望着你,双眼像初冬冰封大半的湖泊,带着残留的暖意与冰凉的遗憾。两个士兵用枪逼迫着他走过来,他的动作还带着轻描淡写的余韵,看不出来任何慌乱之色。你的身体在他的脚步声中越发下沉,你知道他被捉回去后会面临什么,他受着伤,但不会有人理睬,他们只需要留下他的脑子,就能通过无休止的折磨信号一点点撬出其中的信息。你熟悉艾伯特人的手段,直接,残酷,高效,不留余地。兰登,你的兰登,会生不如死,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立刻报废处理。
巨大的疼痛将你吞没。
部队长官冷冷地注视着你,说:“这一切我们会如实汇报给编号03与01,关于您的失职行为……”
他的话停止了,因为你的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视灯飞快又紊乱地闪烁起来,似乎难以置信:“您要做什么?您打算攻击同族,您……”
你在下一秒拧掉了他的头部,他的头被一部分电线连接着,像倒折的树冠一样垂在胸口,只剩最后一句冰冷尖锐的警报卡着壳断断续续漏出:“编号09已经叛变——编号09已经叛变……”
兰登在你动手的瞬间就行动了,利落地反折两个士兵的钢铁手臂,击落他们的枪支。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你被混乱灼热的冲动驱动着,一个个掰折艾伯特士兵的身体,将他们的手臂从躯体上扯离,击落任何一个胆敢抬起的枪支,拆解,揉皱,拧折,直到他们完全失去行动能力,那些从脸颊上分裂下来的眼睛望着你,09,他们的同族,就像看着一个疯子。
等到最后一个士兵在你面前倒落,你才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你咬住嘴唇,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因为恐惧,因为失职,然而更多的……竟然是将兰登从他们手中救出的喜悦。
“09?”兰登的声音将你唤醒,你看到他扶着墙,站立的姿势略显艰难,似乎活动过程中撕扯到了腹侧的伤口。你急忙过去扶着他,他抱住你,整个身体完全由你支撑,汹涌的血液浇在你雪白的礼服上,将纯净的百合染成怒放的玫瑰。你有点手脚无措,发声系统也紊乱得不像话:“这里有医疗设施吧?我,我先……”
他的手指抵住了你的嘴唇,“先不说这个,”他的语气略带遗憾,“如果刚才不是被他们打断,我猜我现在已经娶到你了。”
“你……”你一时无言。
他扶着你的肩站直,摊开的手掌中有一枚浸泡在血液中的戒指,红色结晶与红色液体交融不清。你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底亮起两盏炉火,将那平时略显冰冷的靛蓝烤得温暖而安谧,“愿意吗,09?”
你紧紧抿起嘴唇,最终点了点头。你看到他眼中的炉火一下子热烈起来,上升着,火星迸溅,在夜空中绽开缤纷的烟花。他似乎忘了伤口,缓慢地在你面前半跪下,跪在一地钢铁零件与碎片上,接近虔诚地将白银环合在你手指上。
你踩着一地同族的残骸,接受一个人类的契约。编号09,你已然是羊群中的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