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琛往清水河边走,明镜就在旁边沉默地跟着,这个人类崽崽虽然已经八岁了,但看起来就比它高出一点点,现在浑身是伤狼狈可怜,背却挺得直直的,像是被豺狼逼到悬崖上的小幼兽,哪怕鲜血淋漓也不让靠近,戒备又警惕。
明镜揪紧小背篓的带子,远远看见了自己的师父,惊喜得直挥手,“师父!师父!明镜在这里!”
小和尚喊的师父法名了尘,上清灵山以前俗名叫骆清书,身形修长,面容清隽,白色的僧袍上面金线纹绣了祥云图案,一举一动行云流水祥宁平和,通身都透着一股沉静清贵的书卷气,淡泊清贵,闲庭信步走在雪地里,像是从林间山雾而来,俊美出尘,彷如仙谪。
小和尚是年纪小了不在意美丑,但是周围路过的邻居们都看得傻眼了,有那看呆滑倒在地上才醒过神来的大妈大姐,大冷天涨红了脸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羞跑了。
明镜知道师父是很招人类喜欢的,但是和喜欢它又有些不同,这些施主并不太敢上前打扰师父,也不敢和他搭话说笑,明镜很懂这种感觉,因为师父虽然从不发火,但说一不二,那双好看的眼睛就那样淡淡看着它,它费心藏的小零食就藏不住了,想偷懒的小心思也必须赶紧收起来。
明镜老老实实地合十问好,仰着头看师父,“师父,明镜可以把这个人类崽崽带回家治伤,然后把他送去城里的福利院么?”
她棉衲衣抱在手上,小光头都冻红了,手也是,骆清书拿过衣服给她穿好,顺便把旁边紧绷站着一动不动的小男孩抗了起来往回走。
顾朝琛挣扎着想下来:“我不需要治疗,我不去医院!”
小孩声音冷硬,骆清书更硬:“闭嘴,不需要去医院。”
顾朝琛就不说话了,林水香顾志明刚得了这么一大笔钱,肯定会逛一逛买很多东西才回来,顾家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吃晚饭,还有三四个小时,不着急。
人死后会去哪里他不知道,但只要能脱离这里,他心里都是畅快的,安定的。
这样一点渴盼,让他整个人都安定耐心了许多。
两人的住处离顾家不远,是个独栋的山水大院,上千平米,带院子带花园,里面还有专门给明镜打坐的练功房,读经室,书房等等,这也不是两人唯一的住处,在海河市一小,市一中,市重点高中附近,都有这样的房产,下山的头一个月,骆清书就把事情办好了,房子全都在小和尚名下。
每一个地方的布局都和山水大院差不多,以后小和尚的生活也安排好了,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毕业以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次骆清书带着小崽子下山,就是为了提前锻炼她独立生活的能力。
身为一只勤奋好学又坚强自立的小凶兽,明镜也严格要求自己,每天都认真学习师父教给它的一切,比如现在,它就在师父的指导下,给这个人类崽崽清理伤口,上药。
房间里布置了地暖,地上铺着干净暖和的地毯,外面大雪纷飞,越发衬托得大院里温暖如春了。
在夹缝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顾朝琛几乎可以靠直觉判断善意和恶意,他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但对方确实帮助了他,拒绝的恶言恶语堵在喉咙里,几次都想说出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样的善意在他的生活里,珍贵得他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回想。
顾朝琛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和尚,抿紧了唇,酒精浇在伤口上,火辣辣钻心疼出一身汗,也死死咬住牙不吭声,也忍住了因为浑身脏兮兮怕被对方嫌弃拼命想后退的冲动。
明镜虽然知道吹吹并不能缓解疼痛,还是忍不住给人类崽崽呼了呼,奶声奶气地安慰,“擦了师父的药,伤口会好得很快,过几天就不会疼了。”
在这样温暖的房间里,听着这样不掺一丝杂质的关心,顾朝琛心里又翻起了些热切,这是比疼痛更难以忍耐的东西,顾朝琛不再看小和尚,只是努力坐直了不乱蹭,不弄脏干净整洁的沙发,尽量不给小和尚添更多的麻烦。
骆清书坐在旁边,看小徒弟一板一眼的处理伤口,心中轻叹,温声问,“还剩下多少钱。”顾志明和林水香大门不关乐呵呵往银行窜,他大概猜一猜就知道笨徒弟用的什么笨办法了。
卡都没有了。
明镜有些不好意思,被冻红的脸更红了,手攀上师父的膝头,大眼睛眨呀眨,“师父师父,明镜以后会赚更多的。”
这意思就是全部给了,一分不剩。
她倒是也舍得。
骆清书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无奈,小崽子情况特殊,还不会说话就被他拘在椅子上读书,识字后开始诵经念佛,后来学习知识,也多是枯燥无味的历史文学,生物化学之流。
差不多四年一千五百多天,每天周而复始的念经、读书学习、做实验、练武、采药,日复一日从不停歇,目的就是想让小崽子沉下心,养出一副豁达、宽容、善良,克制、不计较得失,安定平和的心性。
现在小崽子做到了——靠她自己的能力拿到报酬的时候她很高兴,睡觉要拿着银行卡一起睡,已经安排好了要拿这些钱做些什么事,现在都舍得全部拿出来帮助别人了……
虽然这办法挺笨的,但足以说明小家伙和五年前那个暴躁凶残贪吃的小崽子完全不一样了。
小崽子是两个女子特意丢来清灵山的。
秦岭风景区多,山更多,清灵山掩藏在密密丛丛的山脉里,上山下山都要好几天,来这的人少,山林里也安静,骆清书老远就听到了抱怨。
一个年老一个年轻,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就扔在这吧,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小丫头片子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早死了,早点投胎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生下一个小怪物,咱们宋家可丢不起这个人,我也没这样的孙女,走吧走吧,天黑了,快回去了。”
“淮山还年轻,孩子以后想要几个要几个……瞒着别给老头子知道就成!”
五年前骆清书还是个刚查出胃癌的失意人,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荤素酒肉不忌,在山上混吃等死,他出门砍柴半途躺在山坡上睡着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这么一段话。
俩女子穿金戴银的,搁下个纸箱,临走光出声不流泪地哭了两场,一起下山了。
小崽子躺在纸箱里,不哭不闹,只是一直嚼着布料吃,吃不动就咬手指,白白肉肉的小手上都是伤,出血了小崽子也不管,自顾自吃着,被他抱出来倒似反应过来一般,朝刚才那俩女子离开的方向挣扎,伸手要抱,够不到就开始哭,哭声响亮,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红了,豆大的泪珠挂在眼睑上,那模样啊……
作孽啊。
骆清书有的是钱,又没有亲人,钱多得花不完,当真就带着小崽子下山寻医问药了,国内国外找了个遍都没有结果,他知道这孩子是真治不了,就把这小崽子抱回了他那座不遮风,不避雨的小破庙,给小崽子起了个名字,叫明镜。
那时候的小和尚还不会走路,看见什么吃什么,有时候捉到个什么昆虫连毛一起往嘴巴里送,泥巴石子,什么都吃,馋起来连自己手指头上的肉都搁在嘴巴里啃。
除了吃,她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任何事情。
要掰正小崽子这点坏习惯不容易。
骆清书没有再接着糟践身体,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正事上来,当真开始研读老和尚留下的经书佛法,也从零开始,一点点学习医术,带着小崽子翻修寺庙,诵经念佛,读书明理,吃素。
教这小崽子怎么样克制贪吃欲,怎么样让这种贪吃欲的根源变成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赋和法宝,怎么样明白人世间的道理,有天走在人群里,再也不是人人讨厌,连亲人都要丢弃的小怪物,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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