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后,他又暗自嘀咕了两句,“没想到书呆子乔兄竟然还会武!”
虞归晏歉意地道:“是我鲁莽了。”
重寻译摆摆手:“没什么,我也没受伤,我就是有点怕痛,所以让你以后小心点,别又对我狠下毒手。”
语毕,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啊?连我叫了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
虞归晏疑惑:“你方才唤我了?”
“是啊。”重寻译点点头,他比了个手势,“我足足叫了你三次,你什么反应都没有,我这才拍了你一下,哪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我只是震惊......”自然不能说是因为他提起乔青澜与她的相似让她想起了那些最深刻的过往,她的举手投足都是按照乔青澜的风格复制而来,她怎能不痛?即便再掩饰,短短时间里,她又如何真的做到静如止水?
沉默良久,她只道,“震惊你口中的镇南王妃竟然和那乔三姑娘容颜相似。”
“我是听人说起,镇南王妃与乔三姑娘有几分相似,但具体如何......”他摇摇头,缓缓道:“具体如何......我也不得而知,镇南王妃十年前已经香消玉殒,这个秘密,恐怕只有当年见过两人的人才明了了。”
她似乎出了神,他顿了片刻,方才又道:“乔三姑娘回来之后,事情的走向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其中,我也有许多不明白。四大家族中,顾氏与管氏世代为敌,这在大秦委实不算什么秘密,皇室也算是默许了两个世家之间的明争暗斗,毕竟两大世家之间能够相互牵制,于皇室来说是极其有利的。”
有些话只适合点到为止,他也不再多加赘述,“当年的管氏家主挟持了镇南王妃与乔三姑娘,镇南王受邀赴宴。很多变故出在这场鸿门宴上,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不知道的人拼命想打探消息,知道的人却讳莫如深。所以到如今,这也是一个辛秘。唯一能够知道的是,那场鸿门宴之后,乔三姑娘无名无份地住进了镇南王府,镇南王妃开始闭门不出,流言蜚语也是这时候开始的。”
虞归晏眉目间已经完全寻不到一丝一毫方才失措的模样。听罢,她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半晌,低低地道:“辛秘?”
重寻译颔首:“至少到如今,谁也说不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又道,“又过了一段时日,镇南王突然贬妻为妾,独宠多年的镇南王妃成了侧妃,而且没多久,镇南王就向乔氏下聘,要迎娶乔三姑娘为正妃。乔氏自然欣喜不已,哪可能会拒绝?顾乔两家开始迅速地筹办册封大典,那场婚事很是着急,走完六礼不过堪堪用了月余。”
趁重寻译饮酒润喉的间隙,虞归晏状似无意地笑道:“这有什么?婚后和睦不就好了?”
重寻译奇怪地看着虞归晏:“镇南王最后没迎娶乔三姑娘。”
他道,“虽然镇南王当日严令长乐院伺候的人不许走漏消息,可是镇南王妃在镇南王迎新人的当日自尽于静心湖的消息又怎么可能真的封锁得了?毕竟人多口杂,除非镇南王杀了长乐院所有伺候的人,可他没有,大概是出于愧疚吧。”
到底是对谁的愧疚。
重寻译没有明说,可是各自都清楚,她却是笑了,愧疚?
“安乐,我不希望你整日里疑神疑鬼,我和青澜并无关系。”
他真的会愧疚吗?
也许吧。
毕竟他竟然没娶乔青澜。
重寻译道:“我虽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左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罢了。”
他慵懒惬意地斜靠在椅子上,也不拿酒盏,索性勾起酒壶饮酒,洒脱到了极致,“经此一事,那场亲事是彻底毁了,后来乔氏再三派人去询问镇南王何时补办婚典,可是镇南王却仅是重新提了本来被贬为侧妃的镇南王妃虞氏的位份。那‘煞神’的称呼,也是因为之后镇南王办事手段越发狠戾而得来,凡是犯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想活下去的,皆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前半生是人人称赞的世家贵公子,尊贵雍容如神祗,后半生却是人人畏惧的无涧炼狱食人煞神,不是一尊煞神是什么?”
他起身推开窗,杏花吹雨染白轻绡,那猛然灌入的凉风没吹散室内压抑的氛围,反倒越发沉重起来,连他的语气也不如以往轻快,隐隐压抑下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其实这场风花雪月,早已说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到底谁又比谁更惨,那孤女因为与乔三姑娘容貌有几分相似,幸运地在那一年的寒冬里活了下来,又多得了八年的荣华富贵与万千宠爱,可这世间最伤人的其实永远不是看得见、痊愈之后也许会留下疤痕的皮肉伤痕,而是深入骨髓、自内而外的心神摧毁,哀莫大于心死,人死次之。”
“乔三姑娘因前与人私奔,后又与镇南王定过亲,还险些过门,谁人敢娶?不过孤老余生罢了。可是有些时候,活着才最是折磨人,最是让人生不如死。世人的闲言碎语、族人的冷眼责怪,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之中。可偏偏这世间鲜少有人能下得了手了解了自己,于是苦苦活在那无形的硝烟之下,等待在一场虚妄之中,渐渐耗尽所有念想,活成行尸走肉。”
“镇南王出身世家,自幼惊才绝艳,其他人所渴求的一切,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哪怕是失去景慕之人,也能另寻她人代替。看起来这场风花雪月于他来说不过不痛不痒,可若是真的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疤痕,又缘何十载不曾另娶,后院空置,行事也越发狠戾,近些年更加是已经鲜少处理政务,大都交给了镇南王世子。”
他转过头来看她,“不过是各有伤悲罢了,倒不如各自放过彼此。”
他啧啧了两声,倾身靠在窗侧,饮酒而笑,“要我说,人生苦短,还需及时行乐才是,何苦沉浸那些不值得的过往中,甚至为此赔上下半生。”
他道:“真的不值得的。”
杏花吹开的春风混了丝丝春雨的凉气扑洒在虞归晏的脸上,重寻译的声音压下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清晰地映入她的耳中。
——不值得的。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阖了阖眼。
于世间人来说,十载已过,再深的爱恨也许都已经化为尘埃;可之于她来说,不过是昏睡了片刻。所以她还反复无常地纠缠在那过往里不可自拔,哪怕再三告诫自己要放下,却还是在听到有关顾玄镜的消息时无法不哀不恸。
自在河边重新醒来时的恍惚茫然,到再见到顾玄镜的畏惧惶惑,这一切的反反复复,其实都不过是她还是有怨有恨。
可怨与恨本就是因爱、因期待而起。若是真正不在意,又如何会怨、会恨?
但再恨、再怨或再惶恐不安又有何意义呢?找顾玄镜报仇吗?真的值得吗?
她心里有了答案,不值得的。乔青澜仅能孤身一人地了此残生,顾玄镜终此一生娶不到景慕之人,她也死过了一遭。既然各自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又何必再纠缠。
谁欠谁,也许真的已经说不清。
至于乔青澜到底为何没有死,顾玄镜为何没有娶乔青澜,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事已至今,不论缘由如何,就此放过彼此吧,从此再无顾玄镜与乔青澜。
她的脑海里最后那丝执念渐渐融进风里。
有些时候,清醒也许真的只是一刹那的念起。
须臾,她笑了笑,举杯相迎:“的确如此,可惜这世间堪不破的人何其多。”
这般多年了,她终于真正能再次毫无讽刺地笑出来。
重寻译:“管他呢......”
他的声音消弭在由远而近的喜乐声中。那喜乐庄重而清肃,不似一般喜乐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