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来不及换回自己的衣服,就穿着洗手衣,又套回了脱下来的手术衣,直接到手术室门口跟病人交代。
真冷啊,这个时代的确能不开刀就别开刀,因为手术室压根就没空调,上哪儿保持恒温环境去?
不行,得让医院多买几个取暖器,否则后面寒冬腊月了,他们开刀非要活活冻死不可。
再现实点儿讲,冻坏了医生护士不当事,冻坏了病人,人家感冒发烧影响术后恢复,看医院怎么跟人家交代。
余秋喊来患者家属,开门见山的交代情况:“我们打开了你们家儿子的肚子,结果……”
他话还没说完,患者的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儿子是不是得了绝症?大夫,你可得跟我们说实话啊。”
刚才她就听到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什么刀不能开。
余秋震惊了,没想到手术室的隔音效果居然如此之差。
她赶紧解释:“我们的确只打开了他的肚子,然后又关上了,但你不要误会,不是我们发现他是绝症,而是我们看到他肚子里头的情况好好的,阑尾看上去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们几个医生反复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先把肚子关上。”
一听不是绝症,家里人的情绪总算缓和了一些。
患者的叔叔皱眉头:“不是阑尾炎,你们开什么刀啊?这把人肚子打开好玩吗?”
“当然不好玩。”余秋平视对方的眼睛,“人生病就像是隔着一堵墙,我们闻到了臭味。墙这边看不出什么问题,那臭味应该是从墙的那一边传过来的,大部分情况都是因为那边有垃圾有茅坑有臭水沟。结果我们打了个洞,想处理掉那边的垃圾。透过那个洞一看,那边好好的,没有看到任何脏东西。那我们不能冤枉人家,把人家也拖走是不是?我们就只好再把这个洞堵上。”
孩子父亲也反应过来了:“合着你们就白打了这个洞?”
“当然不是白打。”余秋正色道,“我们不打这个洞怎么知道那边没有茅坑,没有臭水沟呢?”
患者的叔叔眉头紧锁:“那你们应该事先给病人做好检查,搞清楚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别的不说,最起码应该拍个片子吧?”
余秋保持诚恳的神色:“实在抱歉,卫生院条件有限,拍不了x片。如果当时他过来的时候情况还比较平和,我们卫生院大概会建议他去上面的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但当时他情况很紧急,疼得满地打滚,而且有典型的阑尾炎表现。绝大部分情况下,这样的病人都是阑尾炎,手术治疗效果很好。但偏偏刚好他就属于少部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好像大部分人都习惯用右手,可有的人生下来就用左手一样。”
患者的叔叔仍旧皱着眉毛:“你们就应该先给他拍个片子,什么都没有,也敢开刀。”
余秋点点头:“没错,如果能够拍个片子的话,应该能够提示更多的信息帮助医生作出判断。但是拍片子就像咱们晚上隔着窗户看外面的树叶影子,狭长的像柳叶,尖细的像松针,但同样狭长的也有可能是桃叶、竹叶、山胡椒叶子。尖细的也有可能是天门冬。同样,诊断疾病的金标准是病理检查,所有的辅助检查手段都是帮助进一步明确诊断,谁也不能打包票。”
患者母亲被她这一长串的话说得有些头晕,只上下挥挥手:“大夫,您甭说这些,你就说接下来我儿子要怎么办吧!”
“接下来,我们会给他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对症处理,并且请更多的医生进行会诊,争取尽早明确疾病原因。”
余秋看着患者母亲,“婶婶,您跟叔叔一定很着急。我们也一样着急,我们特别想马上就把他给治好了。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我们眼前是一团麻,得找到了线头子才能解决问题。咱们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所以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想办法来度过这个难关。”
患者的叔叔仍旧耷拉着脸:“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们几个小年轻会看什么病啊?就应该找经验丰富的大夫来。”
李伟民在后面要跳脚了,说的好像是他们求他家过来看病一样。
余秋直接踩在他的脚上,武力镇压了不安定因子。
她对着患者家属依旧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同志,您说的没错,医学就是一门经验科学。有的病发生概率高,比方说吃坏东西拉肚子了还有阑尾炎,生这些病的人多,医生看得多,自然也就经验丰富,药到病除。有些疾病就像您侄子现在这样,明明肚子里头看着没什么毛病,可偏偏肚子疼的特别厉害。这种情况太少见了,医生在这方面的经验自然就少。”
患者母亲哭了起来:“我儿子命怎么这么苦啊?还要生怪病。”
余秋轻轻地拍她后背,安慰她道:“人生总免不了有些坎坷,可能您儿子的坎就是这一道。我们一起想办法迈过去,好不好?”
李伟民跟着余秋回病房,咂摸了半天,觉得余秋好像也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
“同理心。”余秋头痛,拎着这熊孩子的耳提面命,“病人生病很倒霉,你得让病人跟家属感受到你对他们的关心,以及想要帮助他们的心情。病人相信你,才过来找你看病。你水平高低是一回事,有没有糊弄病人是另外一回事。你糊弄人家的时间长了,人家还会相信你吗?病人一旦都不相信你了,这病治起来有多难,你不会心里头没数吧?”
李伟民被她说得脑袋都要贴在胸口上了,他讷讷道:“你每个病人都这样交代事情吗?”
余秋愣了下,她摇摇头:“我也做不到。”
她当然清楚有效充分的医患沟通对于建立并维护良好医患关系的重要意义。可事实上,从她开始临床工作以来,她就做不到。
病人在医院排队三小时,医生看他却只花了三分钟,然后他再去花三小时的时间排队做各种检查,等回到诊疗室的时候,医生差不多都要下班了。
这就是她工作的省人医的现状,不是他们不想多跟病人交流,傻子都知道病史询问的越详细,体格检查做的越细致,正确诊断出疾病的概率就越高。
可是他们做不到啊,他们每天要接待的病人实在太多了。
余秋上门诊的时候从来都不敢喝一口水,因为出去上厕所的话,等了那么长时间的病人会有意见。
她在美国梅奥中心进修的师姐跟他们吐槽,梅奥的同行一天门诊看七八个病人,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打病历的时候,还能抱怨今天实在太忙了。
七八个病人,换成在国内同等规模的医院,医生的接诊人数可以是这个数据的10倍,而且是常态,医生本人都不觉得有特别忙。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医务人员实在太少了。
还是拿数据说话,国内的协和医院也是顶尖医院,余秋记得的一组数据是协和年接待病人数是226万,协和有4000多员工。梅奥诊所年接待患者大概116万左右,员工总数61100人。协和的医务人员要承担他们梅奥同行30倍的工作量。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所有人都会用脚投票啊。一个行业发展的好不好,最直观的判断标准就是看愿意进入这个行业的人多不多。
余秋摇摇头,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思绪。
她看着李伟民,正色道:“尽可能去做。医生对病人以及家属所能够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安慰。你要相信,大部分人都是正常人,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别人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能感受到。”
李伟民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道:“咱们一天搞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肚子疼,他家一天都不可能高兴起来。”
余秋也头痛,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患者出现转移性下腹痛,还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呢。
炎症?脏器穿孔?梗阻性腹痛?出血性腹痛?缺血性腹痛?功能紊乱以及其他疾病所导致的腹痛?
余秋在心中列了一大堆疾病名称,每一种旁边都写着诊断依据跟鉴别诊断方式,可惜的是她能够做的检查实在太有限了,感觉每种疾病都似是而非。
“走吧,回头再问病史。”
碰上疑难杂症走进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回头,从最基础的病史开始询问。
这办法看着挺傻,像大浪淘沙,但有的时候运气好,还真能让医生捡到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