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常瑞将头埋在桌上,肩膀颤抖,他可真没用。
萧常瑞到底还是没碰那碗鱼圆,任由它冷透,焦裕德将它撤了下去。天又渐渐陷入黑暗,萧常瑞随着萧华予去给太皇太后请晚安后又回了承乾殿。
萧华予想起那碗鱼圆,嗫喏片刻,到底还是只嘱咐他要保重身体。萧常瑞睁着漆黑的眼眸去看她,许久才点头郑重应下。
他一身亵衣,抱着书册侧躺在床上,占了床榻一个小角,去回想朝堂上今日那些大臣的狰狞表情。平日里多道貌岸然的一群人啊,关乎自己利益时候就像野兽一样,眼底闪着贪婪的光。
榻旁的青铜雀形灯台造型优美,尖锐优雅的喙部顶着莲花状蜡台,此刻上面的灯火开始摇曳,萧常瑞立马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躲在床榻的帷幔处。
他听见外面的厮杀声了,兵器相撞的尖锐刺耳,划破血肉的痛呼,焦裕德扯着尖细的嗓子不断喊着救驾,他承乾殿的那扇门被撞的咯吱作响。
有人推开了殿门,微风带起血腥的味道,萧常瑞抱着书册下意识又往里躲了躲,牙齿上下打战,他怕死,他不知道从狩场回来那日,皇阿姐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惊慌,或是比他更为恐惧。
那人的脚步声靠近了,他来了寝殿,萧常瑞下意识里觉得四周的空气里都是铁锈气息,他揪着明黄色的床幔,努力不让自己发抖,站的笔直。
刺客离他更近了,萧常瑞惊恐的看着有一双穿着黑面白底皂靴的男人,接近,垂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尖刀滴着血。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接着又是一阵厮杀,萧常瑞知道是御林军到了,闯入寝殿的那名刺客被几人围上,像切白菜一样捅了个对穿,浓稠温热的鲜血溅在萧常瑞藏身的床幔上。
萧华予衣衫散乱的将木然的萧常瑞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萧常瑞不适的挣脱开。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刺客被拖走,留下一道血痕,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刺杀,将来还会有更多,他都晓得,他要努力记住并且适应这样的场面。
消息没瞒过太皇太后,她听后呼吸急促一口气就上不来,太医险些没能救过来。
卫和晏倒是因此答应搬回宫里住,去教萧常瑞武功。往日里武教头只是教些皮毛的东西给萧常瑞,最多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丝毫不能自保。
萧常瑞双颊因消瘦凹陷一块,眼睛显得更加黢黑而大,他郑重的牵着卫和晏的衣角,跪地给他行了个拜师礼,高声道“师父,我想和你学武功,能杀人的那种!”
卫和晏蹲下身子,直视他的眼睛,有些笑意,萧常瑞现在的神态与当年说要收复南齐失地的萧常殷一模一样,他拍了拍萧常瑞的肩,声音带了些感叹“好,我教你。”
慎思堂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梧桐树,好多年前就有了,枝丫漫过墙头,伸到了隔壁的正明堂,肆意张扬。
卫和晏进去看了一眼,出来时,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眼眶微红湿濡了,他仰头去望了湛蓝的天空半刻,方才又回了自己院子。
里面的摆设与八年前还是一样的,书案上的那本书是《楚辞》,书页泛黄,翻开的那一页还是当年萧常殷最后看着的那页,是《九歌·山鬼》,上面还有萧常殷临别时候留下的批注。
批注留在了那一句“岁既晏兮孰华予”,容颜虽不能在转瞬即逝里长留,可总能有些东西是能守护不变美好的,就像我想让平安依旧淳真无忧一样。
一旁的砚台上搭着一直细毛狼毫,柜子里一一叠放的还是萧常殷当年穿过的衣衫,其中有件月白杭绸的袍子,袖口处蹭了墨,皇后娘娘用针线将那块污渍绣成了一枝墨梅。
衣服下面藏了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两块儿祭神的灶糖,原本是三块儿,其中一块在宫宴上给了萧华予。
卫和晏用手从慎思堂的梧桐树下挖出一坛酒,是他们三人一同埋下的,这么多年过去,还好好的呆在原地。他将上头的泥封拍开,清冽厚重的酒香就随着微风四散在院子里,他取了三只酒杯,依次斟满。
两杯浇在地上,一杯灌入喉中,分明不比军中酒烈,却生生让他呛出了眼泪。
萧华予方才见过尚宫,未得半刻歇息便迎来了萧明心。萧明心身子已经大好,较在陈家的时候气色不知好了几何。
一身藕色宫装,衬的娉婷袅娜,头上挽着堕马髻,坠着一只珍珠步摇,格外温柔娇美,行动间腰间玉佩琳琅,像是画上仕女娇柔纤美。
“皇姐知你诸事繁杂,不便轻易叨扰,贸然前来,九妹莫要怪罪。”她声音轻柔和缓,两弯柳眉下水眸盈盈,还是如往常一般,软软糯糯又温和。
萧华予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笑着看她,面颊上梨涡若隐若现“怎么会,皇姐难得来我这儿,岂有厌烦之理,我当供着才是。”
萧明心的笑意带了些真诚,握住她的手相携与她一同坐下“我这遭来是与你辞别的,你大姐夫来了,我明日随他回陈家。”
萧华予笑容凝滞,带了些不可思议,她当日与陈俊祁说春狩后再议大皇姐是否要随着回陈家的话不过是托词罢了,她怎么肯再让大皇姐入那狼窝,想法劝她和离才是正道,常瑞也是如此觉得的。
她急急攥了萧明心的手“可是宫里有人说你闲话,不然好端端为什么要走,妹妹只说一句话,陈家不是个好地方,陈俊祁他性子刚烈暴躁,皇姐继续留在那处是要吃亏的。”
饶是她知晓陈家有些权势,大皇姐回去或许对常瑞夺权有好处,却实在不忍心再将大皇姐的终身大事搭进去,大皇姐性子柔弱,与那陈俊祁实在不合适。
萧明心拍拍她的手,笑容温暖“他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悔过认错了,我想原谅他最后一次,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与他四年夫妻,其中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了的。”
况且,她回去,对常瑞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夺权时候,一点儿的势力都显得极为重要,陈家在兵部十分能说得上话。这句话她却咽了回去,她若是说出口,常瑞与平安怕会更加愧疚,她怎么能让她们愧疚。
她是长姊,却不能为他们分忧,只有少添些乱是力所能及的。
萧华予张了张嘴,没再劝她留下来,只依旧握着她的手,有些动容“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来就是。咱们不怕他陈家,没了他们,照样也能好好的。”
“你放心就是,皇姐不会再受委屈了,父皇去了,我总要立得起来,省的让他们瞧轻了去。”萧明心点头,笑着应下她。
萧华予送她走的时候,见陈俊祁确实与往日不大相同,体贴了许多,知道处处照顾。
想起尚宫禀报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儿,她隐隐又觉得大皇姐离宫似是更好些,皇姐性子纯善,万一那些人找上了皇姐,不过又是惹得徒增烦忧。
这一切都是从云太妃去世后闹腾开的,云太妃当初一连失了两个皇子,本就受了太大刺激身体欠佳,动不动就晕厥过去,日日捧着药罐子度日,全是靠着对先帝的一腔爱意吊命。
先帝驾崩后,她自觉了无生趣,一条白绫横在梁上吊死了,那眼舌突出的可怖样子,吓得西宫那些太妃连日里睡不好觉,连有孕的陈太妃也噩梦不断。
德妃姓陈,她为太妃后自然去了封号,只带着姓称一声陈太妃。
后来不知怎的,又闹出了鬼怪一闻,说是西宫半夜时候有一身白衣的鬼魂飘过,有人看着像是早年去的贤妃,也有人说像被毒死的姚贵妃,还有说像吊死的云太妃。
众说纷纭,更闹得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那些西宫的太妃更是一个接连一个的闹事,有的频频传太医,说是身子不好,要去别苑静养,有的要提俸禄,说是去置办些补品补身子。
还有干脆闹着要离宫的,就是送去宫外的青云庵也乐意,胆子小的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诉苦老胳膊老腿的不经吓。
陈太妃原本在后妃中德高望重也劝不歇停他们,又累的一身疲惫,干脆就撒手不管,安心养胎,每每闹事时候提前去萧华予那里通传一番。
萧华予知道,陈太妃早已不是当年在寿禧宫里抱着她说“丽娘娘一定替皇后好好照顾你”的那个丽妃了。
母后去后,陈太妃重返后宫,受了太多权势浸淫,早在成为德妃后就失了本心。陈太妃对她和常瑞的照抚是有的,不过更多掺杂了私心,即便这样,也足够萧华予记陈太妃的好。
她从来没怨过陈太妃,人都是会变的,她懂事之后就从来未要求过谁对她始终如一,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什么怨怼了。
五月,寿禧宫那株海棠树的花还依旧开的正好时候,太皇太后去了,她安安静静的倒在萧华予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嘴角微微扬起,面容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