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她是那个混身发光的随清,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哪怕只是一念之间。直到她听到耳边的钟磬,许久才明白那其实是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也是那一刻,她又看到另一个她正在袖手旁观,贤者一般,早已经洞悉了天机。她周身的光,她脸上的笑,她身体里的爱以及欲望,其实都只是妄念而已。
钟磬声慢下去,渐轻,渐远。她闭上眼睛,色彩消失,只余一片虚无的黑暗,像是电影开场前短暂的寂静。
不知道几点钟,她醒了,身边有人抱着她,正在沉睡。她背身过去,离开那个怀抱,对着落地窗的方向,静静躺着。窗帘已经拉起来,除了缝隙间的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只要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边,伸手拨开一侧,便可以看到商场区的楼顶。此刻,那道翘曲飞檐正沉在夜色之中,外立面的泛光灯照不到最高处。但她可以等待,一直等到下面的探照灯转到那个角度,那里便会映出一个极其细小却足够清晰的剪影。有个人坐在那上面,正笃定地等待的。她早就料到,甚至已经习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大惊小怪的反应了。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爬起来,在床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脑搁在膝上,继续漫无目的的搜索。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却还是不知道应该用哪个关键词。如果键入“幻视”,出来的结果都是漫画角色。键入“幻视”+空格+“焦虑症”,又会有无数答案告诉她,只要出现幻觉,那就已经不仅仅是焦虑的问题,而应该考虑精神分裂。
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她只会觉得讽刺。她从来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甚至曾经玩笑似地想过,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高喊着“我没病”在精卫中心一路奔逃。如今一语成谶,梦想成真,但她却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被光亮扰了好梦,在迷蒙中问:“几点了?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还是半夜。”她笑答。
“那回来睡啊。”他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就像他们初见时一样。
她于是合上电脑,又回到床上躺下,在黑暗里对着他。他半梦半醒,没睁眼,凑过来贴着她,轻啄她的嘴唇。她静静落泪,还是回应着他,越吻越深。
“怎么了?”他似是尝到泪水的味道,伸手来摸她的脸。
“没怎么,”她躲开他的手,轻轻笑了,蒙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催眠,“是你在做梦。”
他也跟着笑起来,回答:“大概是吧。”
睫毛轻扫过她的手心。那一刻,她又沦陷。所幸,只是短短的一瞬。
早晨,魏大雷还在淋浴,随清已梳洗整肃,打电话叫了早餐上来。服务员进房间,展开一张折叠餐桌,铺上白色桌布,摆好两份餐具。她坐在桌边等着,只喝了几口红茶。他很快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湿的,在她对面坐下,吃得风卷残云。她静静看着他吃,知道他是赶着上班的意思。
待他吃完,起身要走,她却还坐在那里不动。
“八点半了啊。”他催她,拿上她的包就要往外走。
“daryl……”她叫住他。
他回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已是一怔,竟像是顿悟。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上班了。”她对他道。
“你什么意思?”他站定,看着她问。
随清对他笑了笑,想缓和下气氛,却发现全是徒劳,最后还是决定平铺直述:“你一月份就要入学,现在还剩下几个月,不如休息一下,余下的时间在中国旅游也好,回去做些准备也好……”
“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他打断她,“我可以申请gap year,或者根本放弃这个学位……”
“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没让他说下去,看着他,问得万分平静。
他亦看着她反问:“你问我为什么?”
她懂他的意思,顺着他说下去:“那好,我告诉你,都结束了,你现在没有那样做的理由了。”
他又怔了怔,微微低了下头,避开她目光。这个动作让随清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从一句话可以听到全部的因果,一个问题还没问出来,一万个答案已经有了。她根本不了解他,就像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曾晨一样。也许,只是也许,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了解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她并不是最糟糕的那一个。而且,时至今日,也已经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了。
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却又很讲道理,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轻易退缩的敏感的人:“不管有没有理由,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件事你没有单方面决定的权利,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的理由。”
他等在那里,看着随清。
随清不语,她知道真话在此处不管用,但又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最后只能复述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现在分开是最恰当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有意义,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我不需要。”他简短回答,轻笑了声,像是听出了这番话里的虚伪,然后径直走出去开了门。
“daryl!”她喊他的名字。
但他没有回头,房门砰一声在他身后合上。
随清在原处坐了许久,直到退房的时候,才意识到魏大雷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所幸手机和车钥匙还在,她结了账离开酒店,坐到车里打电话给他,却是关机状态。等她回到事务所,已过了上班时间,其他人都在,只缺他一个。也是,她跟他说过,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了。
其余倒也算了,只是她的电脑,她茫然地看着他那张空桌想。
有人见她站在那里,便道:“daryl刚刚打过电话回来,说是改签了机票,今天上午就飞去g南了,他没跟您说过?”
随清闻言“唔”了一声,回答:“是我忘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她颓然地想,早晨的那一番对话大约又是白费了。就像从前她劝他不要费事去换驾照,他根本不听,这次她要他走,结果大约也是一样。
想到此处,她便有些烦乱,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魏大雷,只有四个字;我的电脑。
直到中午才收到回复,也是简单的几个字:在我住的地方,gina有钥匙,你自己去取。
想来此人是已经到了g市,飞机落地才刚开的电话。
随清答说好的,很快又有回复:钥匙不要还给gina,我的那把没带出来,等回来再找你拿。
随清看过简直想要骂人,直觉此人有如一阵乱头风,做事全无章法。简单分个手,竟然还叫他分出个续集来了。但下午她还有会,电脑是万不能少的,只能照他说的去拿回来。
第33章 typically daryl
随清给魏晋发了条信息,约了中午过去拿钥匙。
出发之前,她已经在办公室里忙了一整个上午。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最后一次。那种感觉,她自己都想笑,跟交代遗言似的。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或许那些幻觉,以及那种思绪湍急涌现的状态下一秒又会出现,而且这一次就不再结束了。
至少,她希望能够撑到魏大雷离开之后。这种事,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自从昨天看到曾晨,她就常常记起精卫中心候诊室里那些凄惶的面孔。也许,她很快也会变成那样。相爱一场,哪怕没有结果,总归还是想给自己留些脸面的。
但这就像是一个可笑的悖论。正常人都觉得,凡事总可以靠意志力拼一拼。但如果毛病出在脑子里,还能不能信任这个有病的大脑会在恰当的时候提供足够的意志力呢?这问题非常哲学,颇有禅机,同时又不严谨。
车子开到新里门口,随清找了个地方停下,下了车走进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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