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束衣冠,独个儿进花厅见他。还没有走到,人还在廊间,就听见花厅里传来我爸的笑声。
他惯来如此,笑得豪迈,可以说声若洪钟,响彻整个庭院。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我惦记着背了八百遍的谎话,没放在心上。只一步踏进那个厅,我就看见了客人的模样。
他的头发不是黑的,大约是个洋人——最初第一印象只得这么多。
这个人一头金棕色的头发,梳得很齐整。听见我的脚步,他转过来一张脸,约莫只有四十岁年纪,皮肤却又枯白得厉害,两眼无神,加之有些缩肩耷背,仿佛就是个小老头罢了。
我走近了一些,终于看见他的双眼。这个人的眼睛好像假的玻璃珠子,漆黑漆黑看不到光,是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活气的。他看到我,翕动着苍白的嘴唇,露出尖的犬齿。
这人笑道:这位青年才俊,一定就是士越贤侄。
我一愣:爸爸,这位是?
我没见过他,他的口气,云淡风轻,仿佛自己是家门口的邻居,一直看着我长大的。真是好大的脸。我爸却不搭理我,反而先去回答那个眼睛没活气的金发怪人。
老头子说道:正是小犬,刚刚我才说的,他去营里练兵,今天要回来了。这不,说到就到。
我爸本来坐在椅上,手里夹着雪茄,又端着茶。这时他放下烟与茶,突然站起来一伸胳膊,两手攥住了我的一只手,把我牵到他的宝座近旁来站着。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湿冷一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的记忆中,我爸的手永远都温热、干燥、稳定。现在他双手攥着我的一只手,上下每根指头,都各自在抖。
这要么是他忽然老了,要么是他忽然怂了。我想不透是哪一种理由,只单纯觉得,跟我不在家时来访的这个金发老汉有关。
刚想问,我爸又开口了,这一次,才是答我的问题:这是凌叔叔,他在北方带兵,是袁大总统的好朋友。你凌叔叔带了礼物来给你,要不要拆开看看?
他的手出汗得太厉害,弄得我的手也一片湿黏。我看这也不是我回话的好时候,编了半天的故事恐怕也用不上了,便急着抽手走开。所以我敷衍道:凌叔叔好。爸爸,礼物不忙拆,您同凌叔叔慢慢谈吧,我先走了。
我即打算去德国医生那边,为张文笙买阿斯匹林去。
我爸可能真有心事,也很干脆就松开我,挥挥手示意我赶紧出去。
我一边退出花厅,一边听见我爸口气颇讨好地跟那“凌叔叔”说话:小崽子毛手毛脚,不要叫他在跟前犯嫌了。老凌,谢谢你带的茶,等会儿跟咱们爷俩吃个便饭总可以吧。还有,刚才我已派人替你把事办了,人在营里,已经铐起来了,你随时带回去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