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可听到了一些风声, 从第三方合作公司那里传出来, ”她毫不畏惧, 依然平平静静地陈述,“外景经费不足,给的酬金还不够做设备加固, 这个窟窿大概不小吧, 郑泽把钱挪到哪儿去了?”
“哦, 当然也可能不是郑泽, ”她微微一笑, 在孙建彬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中继续分析, “现在被推出来的是刘晓婷,那么这个锅就默认由她来背了?您和郑泽未免也太心狠,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轻飘飘又带着调侃的语气,偏偏说的话尖锐得要命,孙建彬真是恨死了这种腔调,只觉得她是学何亚蓉那个老妖婆学到了骨子里。
“小尹,人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似乎是想用领导的威严震住她,“你想暗指什么?”
暗指?
还用暗指?
当初她尹孟熙因为没有配合性丨骚丨扰而被一脚踢出了局,《永不停步》那么大一块蛋糕凭什么偏偏就会掉到郑泽碗里?等着抢饭吃的制片人多了去了,孙建彬为什么单单买郑泽的账?要说这两个人之间没有不正当的金钱交易谁信?
现在也是一样吧?
招商拉来的资金被郑泽吞掉了不少,而他必然不敢吃独食、大部分肯定还是乖乖向上进贡给孙建彬,预算不足的后果是什么?当然就是各种砍经费做假账,合作的那一溜第三方就是最大的冤大头,行业里不成文的潜规则可太多了——比如写剧本的小编剧,付个百分之二十定金就好,后面的钱欠了就欠了,今天拖一拖明天拖一拖,做内容的行业也不景气,为了维持和电视台的合作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剩下的钱不要了就变成一笔烂账,缺口不就有了?
现在郑泽怕事了,也或者是孙建彬怕项目会出什么纰漏,所以着急忙慌地要拉一个人入局垫背——他们都是什么东西?踏踏实实做过几档节目?那个刘晓婷连编导都只马马虎虎做过两三年,她尹孟熙却是真刀真枪跟着何主任一步一步从实习生做起来的,孙建彬现在就是看上了她的能力,要让她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重新把这个盘子护住,为了怕她疑心还特意再提出潜规则这档子烂事,一样货卖两个价,脏得脸都不要了。
“我没什么想暗指的,只是希望领导不要把我想得太蠢,”尹孟熙沉下了脸,曾经让她在初恋面前显得狰狞丑陋的獠牙此刻也在稳妥地保护着她,“我的东西你们要抢走可以,当初保不住它是我自己手段不够强,但是把饼折腾成锅再反扣回我身上就恕难从命了,我在这个行业也做了十年,总不会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废物。”
……前所未有的强硬。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细声细气的小实习生曾经又软又乖,即便被欺负了也会小心隐忍,哪敢随便开麦跟人家呛声?现在她却不打算再忍了,出色的资历是她叫板的底气,真要鱼死网破闹到台长那里也无所畏惧,除此之外今天始终纠缠她的回忆也在顽固作祟,尖叫着要她发泄所有痛苦和委屈,否则就会被掐住脖子活活憋死。
“小尹啊,你真是想得太多了……”
孙建彬的态度软下来了,也许已经察觉到她是一块难搞的铁板,狠踢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那都是你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么想嘛——我早就说过非常欣赏你,台里的领导也都很相信你的工作能力——这样,你还是先回节目中心来,《永不停步》的事情我们可以再聊……”
再聊?
哈。
又可以“再聊”了。
原先不是二话不说就要把她的一切拿走吗?
现在怎么了?
遇到麻烦然后想到她了?
终于肯承认她是最优秀的、只有她能替他们收拾这个烂摊子?
她又想起当年何主任跟她说过的话,“领导要的只是结果,过程怎样从来都不重要”、“想让自己过得舒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默默把事情做到最好”、“等你足够重要了,剩下的就都是好东西了”。
——哪一句不对?
全是最实在的金玉良言。
可……
“谢谢主任的好意,”她眼中的寒冷依然没有消散,甚至变得更加凛冽,“但我目前还没有要回去的计划。”
你当我是什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
你们不需要的时候一脚踹翻我的饭碗,现在需要了我就得巴巴地回去给你们善后?
“就让郑泽自己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吧,难得抢到一块蛋糕、就让他试试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
“我对现在的节目中心也没有什么迷恋,或许您之前说得没错,我的确太累了、需要休息一阵子。”
她清清淡淡地说,几秒钟内就让一笔潜在的惊人财富从自己指缝间溜走,遗憾的虚无感令人难以招架,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快,破坏导致残损,幼稚却又偶然招徕自由,无形的锁链似乎被隐隐破开一个缺口,赋予她一点点逃出生天的可能。
她不想再聊了、于是转身要走出办公室,被她丢在身后的孙建彬却似乎破了大防,大概仍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下属这样“忤逆”了,跳着脚大声叫嚣:“尹孟熙我警告你!今天你只要走出这个门往后就别想再回节目中心!我会让你在人文纪实待上一辈子!”
——一辈子?
听起来可真吓人,但其实也都无所谓了。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不如……让我帮自己喘一口气吧。
走进电梯按下“1”层按键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
很大,比几小时前在小红顶时更大,一人多高的观光梯玻璃只是一个小小的窗口,在那之外的广大世界全都沦陷在一场漫无边际的阴雨中,春日的旧疾似乎十分顽固,过重的湿气积累久了总会伤筋动骨。
她已经感到一点疼,从25层一路向下的感觉就像对雨水坠落的忠实仿真,不同的点仅仅是她没有同伴,孤独地凝结又孤独地落下,最后掉在地面上孤独地蒸发。
叮——
电梯到一楼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去,晚上六点的电视台大厅依然还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气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就像没有人知道她在几分钟之前放弃了多少唾手可得的利益,某一刻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胜利与惨败之间的失重感正在试图把她撕裂成两半,她必须很努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得体,不要让周围经过的同事看出她的动摇和麻木。
这样,还是先回家。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疲惫的一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甚至没有力气到地下车库把自己的车开回去,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打开软件叫车,边操作边往大门外走,偶然抬头时却在连绵的雨幕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撑着伞站在雨里,全世界的光和影都沦为陪衬,聒噪的雨水似乎也在一瞬间温柔起来了,无关紧要的场景也充满故事性;时光本身毫无意义,至少远比不上他深邃的眉眼来得令人着迷,幽深的山谷就该隐匿沉静的湖泊,那一眼雨声潺潺是他,山水迢迢是他,全世界的悲伤与欣喜都是他。
她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某一刻觉得他异常陌生、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过几秒又觉得他很熟悉、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弯弯绕绕来来回回,就像暧昧的初恋一样含混不清,她大概终归是个不成器的人,无论过去多久都还要沉沦在他丝丝寸寸的温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