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跟博延回来,我已在心里做好准备,肯定是要吃排头受羞辱,怎样让她解气怎样来。四季上去通报,说孙姑娘来了,我上去叫了一声“妈”,傅太太挑着眉峰笑起来,低头用茶杯盖略了略茶叶,淡淡说:“以后还是叫我太太比较好。”
她身边还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轻妇人,此时也皆目光闪烁地笑了笑。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的两个妯娌,傅家的另两位少奶奶。
我等待的暴风雨还没有来,傅太太脸色转缓,很有些和颜悦色地问:“几个月了?”
我挺着肚子站在那里回答:“已经八个多月了,预计产期就是下个月初。”
傅太太一哂,眉间眼梢皆是揶揄:“这一家子数博延最聪明,这样挺着大肚子回来,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我还得像菩萨一样供起来,他这算盘打得比账房的周先生还要好。”
略瘦的少奶奶始终绷着脸,略胖的那位少奶奶跟着笑了一声。这话落在我心里,却像伤口上揉了把沙子一样膈应。我抬头说:“当初和博延结婚,确实是仓促了些,我并不知道他为了我们的事和家里闹翻,离家出走。您生气是应该的,我理解。既然现在婚已经结了,他也愿意回来认错,我也想向您诚心道歉。按规矩有什么家法和惩罚,我都愿意承担,只希望傅太太和傅先生最终还是能够接受我。”
这话说完,屋里安静下来,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到桌边的炭盆里火苗的噼啪声。偏瘦的一位少奶奶变了变脸色,偏胖的那一位低下眼去喝茶。傅太太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片刻才淡淡一笑,忽然悠悠说起我父亲:“我最欣赏读书人,孙先生在傅家私塾里教了这许多年书,人品很是清高,我始终是敬佩的。”她停下来,上下打量我,又说:“孙惠贞,你是孙先生的女儿。那时候博延回来说看上了孙先生的女儿,死活闹着要退婚,我倒是好奇过一阵,想见见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今天一见,我也算明白了几分,确实有些姿色。”
我站在门前的风口里,门外寒意袭人,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傅太太没有要让我坐的意思,我只好咬牙坚持。她望着我,仍然带一点淡淡的冷笑:“你倒误会了我,什么不接受你,这是从何说起。博延是我的幼子,惯会撒娇耍赖,小时候在我怀里打两个滚,没有什么不依他的。他既这样喜欢你,喜欢到非你不可的程度,我自然也是同意的。那时候我便找了孙先生,跟他讲,等博延和姚家完了婚,立刻可以把你抬进门。可惜孙先生那样清高,怎么肯,立刻卷了包裹辞去教职,往省城去了。唉,我向来敬重孙先生,学问好,人品也端方。可那一次闹的,害得我这里要临时延请其他的先生,学堂还因此停了一个月的课。”
原来父亲竟然是因为这样才猝然决定离开。父亲从来没和我提过这段事,恐怕傅太太这样的提议,已经让他觉得倍受羞辱。傅太太“嗤”的笑了一声,沉声说:“听说他后来一病不起,就这样身故,多可惜。其实他又是何必,现在结果还不是一样,殊途同归,你这不还是进了傅家的门。”
门口的风吹得我头疼,我在心里倏忽打了一个冷战。傅太太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两年前博延写信回来,说在省城又遇见你,要和你结婚,我虽心里不高兴,到底还是依了他,并没有反对,甚至给你舅舅舅妈准备了一笔钱,好了却你省城的麻烦。这个安排你舅舅舅妈也都是同意的。倒是博延,人是纳了,外面打仗打得这样乱,他父亲三番四次写信催他回家,他都置若罔闻,他父亲一气之下才断了他的津贴。”
头疼欲裂,腹部也跟着绞痛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恍惚,但我绝没有听错,她用了一个“纳”字,还说我舅舅舅妈都同意了这个安排。傅太太说了那样久,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胖的那个少奶奶已喝茶喝到不耐烦,微微皱起眉头。瘦的那个一直低着头,脸色苍白,很是不好看。这时候一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爬到傅夫人的膝盖上,伸手去桌上抓点心,嘴里喊:“奶奶,我要吃绿豆糕。”
小男孩三四岁年纪,胖得像个肉球,抓一把绿豆糕直塞进嘴里,嘴边都是糕点渣子。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博延曾说,把包办婚姻留在乡下,城里再另娶一个情投意合的,这样的安排很普通。他也曾说,隐瞒我的事,是怕我知道了就不同意同他结婚。我怀孕时,他高兴得像个小孩,第一个想到的是,这样我不再会离开他。所以他一直不肯回南岛,直到我怀孕。一直到坐在火车上,他如临大敌,抚摸着我和我们的孩子,忧心忡忡地说,惠贞,要记得,我是爱你的……
这便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即使他软弱,即使他怕风怯雨,改不掉少年纨绔的习气,不肯脚踏实地,担不起家里的责任,但因为他成了我的丈夫,我敬他助他,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答应只为他一个人难过。然而这便是他爱我的方式,欺骗隐瞒,不择手段。
腹中一阵剧痛。我咬紧双唇,狠狠吸一口气,才重新站稳。傅太太坐在我对面,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似乎想到什么说:“对了,说了这半天,竟忘记介绍你们认得。”她指指那个略胖的少奶奶:“大少奶奶跟老大博琛在任上,你这回不得见。这便是二少奶奶,博文的太太,徐氏。”她又指指那一个略瘦的少奶奶,一笑说:“这位,对你才是顶顶重要的人物,博延的太太,姚氏。”
姚氏的脸更白了两分。此时那个小男孩吃完绿豆糕,再也坐不住,扭了扭身子,爬到姚氏身边,伸出手去高声喊:“姆妈,抱。”
这时候腹痛铺天盖地而来,嘴里弥漫血腥味道,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我淹没在疼痛里,再次狠狠咬紧牙关,这一回却没有能够站住。
第41章 分手快乐(1)
有一阵, 外界似乎觉得廖坚强真的有激流勇退的意思,说好的分权出去,廖坚强真的对傅氏的许多重大决策不再坚持己见。比如傅氏的国际业务, 基本由傅维贤带着傅琪在做, 接管了不少原来瑞发的美国项目。至于傅氏的国内业务, 高层换了思路,原来在开发的新项目全部砍掉,已经在做的项目大多也找人脱手。廖坚强在高层失掉几个助手, 势力此消彼长, 他在傅氏内部说话竟也有人不必听了。
因此当amy 廖返港时, 许多人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香港的八卦报纸不少, 最喜欢富豪们的坊间传闻,其中就有报道说王瑞发之所以同意被收购是因为傅维贤答应要同他结秦晋之好。如今常常有人拍到傅琪和瑞发的ailsa wong两人出双入对,这一对金童玉女俨然成了八卦杂志封面上的常客。本来青梅竹马amy liu瞬间因为利益被无情抛弃,傅氏内部也不乏对此类八卦津津乐道的人。
amy liu却是个洒脱的姑娘, 并不见得半点在意, 返港后照常夜夜笙歌, 在社交平台上晒晒吃喝玩乐, 收罗了几百万信徒,网红名媛做得风生水起。
傅修远近年来只见过amy几次。第一次是他和傅琪都还在h城的时候, amy放假从英国跑回来找傅琪玩, 他在海岸酒店里碰见过她。那时候他穿过大堂,冷不防有个女孩子跟上来叫他“修远哥哥”, 他想了一想才认出来那是amy liu。
他比amy大好几岁,又常住旧金山, 一向来不同她是一个圈子的人, 只记得她小时候人靓嘴甜, 有一股跟廖坚强类似的精明,小小年纪就很会看眼色。廖坚强原来是老头子的人,做了十年傅天宇的董秘,又做了几年董事会秘书,老头子死后,戴傅维贤把他调过来做一个副总,这才在傅氏内部占据了重要地位。十几年前的廖坚强还是个董秘,职位不高,但却很舍得下血本,把女儿早早送出去读英国公校,虽然同傅琪读的不是同一间学校,但两人大概平时也有见面,所以放假返港时候也是大的拖着小的,常常一起出现。
几年不见,小丫头确实长大了,变了样子,一身名牌,妆容精致,时髦艳丽。那时候他还在h城,做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刚刚“偶遇”过微微,听说她有一个结婚对象,心里想着应该让她远离傅氏这个漩涡,偏偏又做不到,所以总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有意无意地遇到她。见到amy 的时候他还想,amy 同微微好像同年,一个是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另一个却受了那么多磨难。就好像他同傅琪,一个是城堡里长大的王子,一个是被放逐的囚犯。
返港之后,他又在做gym时见到过几次amy,每次碰见也不过是点点头,闲聊几句。没想到他们还会选在同一家健身房,他选那里是因为离公司近,她选那里恐怕是因为那里的外籍健身教练身材比较好。
他又一次见到amy是在廖坚强的家里。董事会结束,傅修远和廖坚强一同走出会议室,提了一句:“记得上次坚叔办公室里的茶不错啊。”廖坚强笑着回答:“那些茶算什么,我家里倒藏了几罐真正的大红袍,欢迎你什么时候来尝尝。”
于是周末傅修远去了趟廖坚强的家,大概菲佣正好不在,来开门的是amy本人,穿着睡袍,头上有大毛巾包着头发,脸上还贴着面膜。他一时又没认出来,她叫了一声“修远哥哥”他才确定那是她。
廖坚强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他。
香港的夏天来得早,刚才还晴空万里,这时候窗外毫无征兆地打了一阵闷雷,震得书房的窗户嗡嗡地响。书房里的陈设古朴高贵,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挂了两幅国画,倒是同廖坚强办公室的简朴风格十分迥异。
廖坚强坐在茶几前替他泡功夫茶,一边开口缓缓说:“傅老先生生前最喜欢紫檀木,我跟了他十几年,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傅天宇确实偏爱紫檀木,收罗了不少古老的紫檀木家具摆在南岛的大宅里。不过傅天宇喜欢紫檀木不见得是有多少品味,不过是因为紫檀木贵而已,而只有贵的东西才能彰显他的身份。有钱人都这么想,出身微寒的有钱人尤其这么想。
廖坚强现在如此说,是要暗示他并非开始就是傅维贤的人。他接下话题,笑笑说:“坚叔这么多年对老爷子忠心耿耿,着实令人感佩。当年我父亲也常常夸坚叔,说您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可惜他遇到那些事,要不然今天还可以同坚叔共事。”
老爷子指了傅维贤做接班人,廖坚强自然是要全心辅佐的,要不然哪来今日的位高权重。廖坚强闻言一阵干笑,说得语重心长:“修远,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知你心里有怨,但傅老先生把你安排在傅氏的权力中心以外,也是保护你安全的意思。”
这样的老生常谈他也听过无数遍,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他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如今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只想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廖坚强吃了一惊,没料到他那么直接,随即问:“你想怎么办?”
他氤氲茶香里顿了一顿,抬头坦然说:“我想要傅氏董事长的位置。”
廖坚强哑然失笑,心里想年轻人果然狷介狂放,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假装思量片刻,劝说:“你不要急,这种事急不来,要从长计议。董事长现在正值壮年,等到他退休再说也不迟。”
傅修远说:“我没那么多时间。董事会三年一次改选,我看等下一次改选,时间足够长了。”
廖坚强笑说:“你有什么打算?”
傅修远回答:“遗少遗老那边我会说服,无非是让一点利益给他们。如果我有坚叔的支持,只要到时候保证基金经理们那两票投给我就行。”
廖坚强仍旧觉得他在说天方夜谭,笑说:“基金经理那边最重要的是收益,你年纪轻轻,他们怎么能信任你?你怎么能证明在你手里,傅氏能比在傅维贤手里更赚钱?”
傅修远一挑眉,顿了一顿,说:“我不必证明我比傅维贤更能赚钱,只要证明傅维贤比我更不能赚钱就行了。”
廖坚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次他真的思量了片刻,手上洗茶,注水,出茶,一道道工序做下来,心里权衡着利弊,最后缓缓说:“听说你最近常常去h城?基金经理那两票里,或许有一票我可以争取一下,至于另一票,还有一个人……”
他还没说完,傅修远已经打断他:“没有另一个人,两票都必须拿到。”
廖坚强暗自一哂,心里想年轻人,再如何有野心,果然还是有弱点。他甚至觉得这事件好事,只要有弱点,就好拿捏。不过傅修远这小子心思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露个破绽给他。他想了想,故意重重叹息:“如此内斗,恐怕对傅氏的将来是沉重打击。我又如何对得起傅老先生在天之灵?”
傅修远一阵冷笑。老头子哪来什么在天之灵,就算有,恐怕也在地狱里。蝇营狗苟皆为利来,若不是现在傅维贤同廖坚强离心离德,他根本不可能坐在廖坚强家里喝茶。如今廖坚强想的,只不过是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而已。
果然,廖坚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叹气说:“董事长的行事风格你也了解,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我看你还是好好考虑,不要贸然出头。”
傅修远则说:“我爷爷曾说,我父亲和二叔,一个太重情,一个太重利,都非完美接班人。我倒觉得,做生意重利忘义是目光短浅。傅维闲不该疏远坚叔。小琪跟amy的事,也着实可惜。像坚叔这样的能臣,应该好好笼络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