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燕的母亲也曾是傅太太的闺中密友,后来嫁了傅家铺子里的大掌柜,很知道几件傅家的私密,而秀燕又最喜欢把那些八卦偷偷告诉我,例如三姨太太五岁的女儿夭折了,三姨太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有人使了坏。又说二姨太抽上了大烟,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只靠卖首饰度日……
我愕然:“出了这样的事,傅太太竟不管管?”
秀燕鄙夷地撇嘴:“一个人老珠黄的姨太太,老爷早厌了她,傅太太自然任她自生自灭。烟馆的人也知道不好赊账给她,等她哪天首饰卖完了再过不下去,自然关进庙里一了百了。”
这些深宅大院的秘辛,之于我是章回小说里才读过的奇闻。姨太太们似乎总是些命运多舛的人物,可鄙又悲情。傅太太就气度不同,外面对人一团和气,内里雷厉风行,从来没人敢说傅太太一句不是。
春风十里的日子,满庭飘香。学堂是傅宅墙外的一个单独小院,中庭种一棵巨大的槐树,巨型树冠底下有一汪碧池,虽只有四四方方一小块,但和傅宅里的荷塘相通。池子那头,穿过青石板小路,就是通往傅宅的后门。一道爬满青苔的圆形木门,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深宅高墙,傅宅内的情形外面看不见,只见到墙那边伸出几支灼灼桃花,开得亦粉亦白,一阵风来就卷落一片花雨。
“我还听说……”秀燕咂了咂嘴,对我耳语,“这两天傅太太病着,傅家三少……”
秀燕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扫地的小厮拖着长扫把,在青石板上嗖嗖地扫过,桃花花瓣沾满黑泥,灰溜溜被扫到路旁。长扫帚甚至扫过秀燕脚边,我们两个都躲了一躲才免遭池鱼之殃。我颇为那些花瓣可惜,想要出声阻止,秀燕拉住我:“不用理他,孙先生在里面敲戒尺了,我们快些进去。”
男学生和女学生分开授课,男学生那里在讲算术,女学生这边就讲国文,这一天讲的是说文解字。父亲是受了旧式教育的人,年轻时家道中落,三十岁上才娶了个小裁缝的女儿做妻子,现在在偏远小岛上当教书匠,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怨气,他老气横秋地解说“德”字的来龙去脉,自然没什么人感兴趣。
待到父亲叫大家一齐高声朗读,而他自己戴起眼镜开始看他的书,后排的学生就开始传起小册子。我好奇,用书遮住脸,偷偷回头伸长脖子。秀燕捂着嘴朝我笑,一把从后排抢过小册子,扔进我怀里。
那是一本彩色画报,封面上印着“良友“两个大字。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书本,每隔几页就有图片,特别是那张封面,上面印着摩登女郎的照片,吊梢眼,柳叶眉,一袭紧身旗袍,头发烫得波浪起伏。
“咳咳!”我看得入神,秀燕忽然在我身边干咳。还来不及反应,已经有高大的阴影罩在我头顶。父亲负手站在我桌前,居高临下地说:”孙惠贞,‘德’做何解,‘悳’(dé)又做何解,你来说说。”
我支吾:“德,外得于人,内得与己,呃……‘悳’嘛,心直口快?……”
“嗬。”父亲一声冷哼,朝我摊开手掌,我只好乖乖把画报交出去,低头等着挨训。果然,父亲接过画报,卷成一圈,向门外一指,冷声切齿说:”数典忘祖,叶公好龙。既然无心上课,不如去外面反省。“
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被轰出来。其实并不全是我的错,后排传小册子,许是父亲早看见了。只是送女儿来读书者大约家境都还不错,父亲又不好罚所有人,哪有比拿自己女儿开刀更合适的做法?
我坐在大槐树树荫下的小池塘边,闷闷不乐地向池里扔树叶。池里的几尾锦鲤游过来,晃着尾巴咬一咬,发现上当,又纷纷游散开去。我待再扔,有人在我头顶问:“先生说数典忘祖,是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见一个青衣短褂的青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略有些黑,但剑眉星眸,正是刚才那个扫地的小厮。
事实上作为小厮,他委实年岁太大了些,未曾料他竟然还是个好学的小厮。
幸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是父亲饭桌上最常论的话题,我还不至于被个小厮问倒。我学父亲摇头晃脑的样子:” 宾出,王曰:‘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怕他不懂,又好心解说:“这是个出自《左传》的典故,就是说我忘记祖制历史很无知。《左传》,你知道吧?”
“左转?不是右转?”他停了停,挑眉问。
我扶额:“《左传》,是一本古人写的史书……”
他忽然打断我:“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所自邪也。四者来,宠禄过也。”
这句也出自《左传》,大意是父母对小孩当教授正义,切忌歪门邪道,骄奢淫逸。我自然呆住,他扯着嘴角,似乎暗自笑了笑,说:“孙先生罚你,必定是为你好。他说你数典忘祖,大概是认为按祖制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进学堂。你一定是求了他许久他才让你来。”他停一停又说:“原来你就是孙先生的女儿。”
我张口结舌。那小厮竟也不再理我,施施然拖着大扫把走开,转而去男学生教授算术课的门口扫叶子去。
后来我问秀燕那扫地的小厮是谁,秀燕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有时见他在学堂里扫地,一扫就是一天,大约总是傅宅里的佣人。
回家的路上另出了一桩事。坐在后排的赵德容半路截到我,问我要那本《良友》杂志。赵德容的父亲经营南岛最繁盛的酒楼,家里颇富庶,我以为她不至于为一本画报跟我斤斤计较,不过她绞着手说得一脸严肃:“这本画报可不容易得,是……我是说,南岛上根本买不到,你一定要还给我。”
我只好保证:“我一定会还你的。”
赵德容走后,秀燕才嗤了一声:“ 一本画报而已,又不是什么宝贝,还以为她有多了不起。”她附在我耳边偷偷笑:“ 南岛上买不到,一定是傅家三少从省城带来的。赵德容就这点出息,三少爷放个屁,她都恨不能拿老酒瓶装起来埋在树底下。”
作者有话说:
会有小部分民国的戏份,篇幅不会太长
第7章 南岛旧事(2)
一连多日,我并没再见到过那个扫地的小厮,倒是见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傅家三少。
暮春的清晨,雾还没有散,我一早赶到学堂,站在院中等秀燕,不经意一看,院子的角落,小径那头,那道爬满青苔的月洞门竟是虚掩着,露出门后半段落满桃花的小路。
我对高墙那边的深宅大院充满好奇,禁不住蹑手蹑足走过去,从半开的门缝里张望。
正是春红尽落的时节,昨晚上下过雨,空气里尚流淌着湿意。月洞门那边是青色的石板小路,落满斑驳残红。小路尽头,绿柳成荫的荷塘上如烟似雾,只隐隐绰绰可以望见水上的九曲桥,荷塘对岸蜿蜒的长廊,和躲在绿树掩映后面的二层小楼。
我正看得入神,背后有人清咳一声,吓得我即刻转过头去。
一个乳白色的高个影子站在我身后。我自知万万不该站在这里偷看,连忙低头,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长相,抱紧书本,错身跑回去。这一早上的书读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后来一想,对方恐怕也没看清我的样子,摆摆头也就释然了。
这一天讲的是新学制国语课本上的内容。父亲虽喜爱国学,不得已也要加些与时俱进的内容,让学生读一读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然而终究是不热衷,没讲多时就叫大家自己朗读。一片咿呀声中,我正读得十分投入,冷不防秀燕扯我的袖子。我抬头,看见她使劲眨眼,抬起下巴朝前面努嘴。
课堂上的咿呀声这时候渐渐低下来,所有姑娘都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雾已经散去,早晨橘色的阳光斜斜照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同父亲讲话,穿一身乳白色的洋装,浓密的黑发,笔挺的鼻梁,笑起来神采飞扬。秀燕在我耳边偷偷说:“那个就是傅博延。”
我不禁短暂地“啊”了一声。
傅博延应该是来探望恩师,神色颇恭敬。父亲背负双手,大约是在说着鼓励的话。最后傅博延点头告别,不经意地朝屋里扫了一眼。
阳光正好落在我头顶上,我眯着眼看得不太真切,只觉得他的眼光在屋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和秀燕的方向。那目光一顿,他扬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我只听到背后的赵德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转身回来,戒尺“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冷声说:“如何?都已读完了?”课堂上才恢复一片咿呀的聒噪声。
上完国文课,大多数学生回家吃午饭,只有我这个外岛的学生留在学堂里。门口的小叫花每日都来,我路过时便扬起一张煤灰小脸,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无限渴望地看我,我只好每天带点食物给他,自己剩的那一份就只有一个馒头。这一天食欲不佳,连这一个馒头都觉得多余。
我坐在梧桐树下百无聊赖,捏了一小撮馒头扔进池塘,几尾火红的锦鲤立即一拥而上。
小鱼争食,我心里仍在思量早晨的事,明明是偷看,还做贼心虚地逃跑,被主人抓个正着,似乎他也认出我来,此刻深觉丢了父亲的脸,不禁揉碎了手里的馒头,狠狠扔了几把下去。
有人忽然在我头顶说:“喂太多会撑死。”
中午的大日头底下,树荫外面,正站着那个扫地的小厮,仍然是青衣短褂,穿一双快磨破头的布鞋,拖着长长的大竹扫把。“你……你……”这人来无踪去无影,委实诡谲,惊得我磕巴了一刻,转眼回过神来,不无愤懑地顶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