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生招呼着“阿黄出来”,不料身旁那人的动作快成一道残影,再回过神来,门已然关上。
饮花带上门,顺便把狗留在了里头,对上陈水生满是困惑的脸。
饮花无辜道:“让它看着寂行不好么,你不是不放心他?”
陈水生哑口无言,最后索性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在门口的几级石阶上席地而坐。
饮花在他旁边坐下,先一步开了话头:“你这人怪有意思,这圩乡谁家出了白事,不是急着找和尚超度,好像点一炷香、诵一卷经,便能化解一切苦厄……”
她顿了顿,又说:“不只是这里,放眼榆县,乃至当今整个天下,莫不以佛家为尊。如今有和尚给你母亲做法事,你倒好,还要把人赶出来。”
合着上来就是好一通控诉,陈水生笑了笑,而立之年的人也不算多年迈,却看出几分深沉样。
“佛家,”陈水生重复一遍这两个字,说,“我父亲信,母亲也信。父亲从前日日不忘进香,后来是什么下场,还不是得了痨病死了,死前也不安稳,怕过给母亲和我,便将自己关在柴房里,说什么也不肯与我们同吃同住,我与母亲也没少求神拜佛,可是又有什么用?”
陈水生平静说了一番话,连最后的问题都是轻飘飘落下。
饮花想,这人同白日里很不一样。
那时的他可以是陈水生,可以是姚荣,可以是这些个村庄里任何一个耕作在田地里的男人。他们身上总有许多的相同之处,不够体面,不好交谈,歇斯底里……
他们归根到底可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生着不同的皮囊。
然而眼下她忽然对这个人来了兴趣。
“所以你其实也信佛,对吗?”
是问句,却不是问话的语气。
陈水生显然愣住了一下,转开眼:“没有。”
饮花却肯定道:“你信。”
“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太相信了,才觉得在佛前许下的期待尽皆落空,会教你如此失望。”
听到这话,陈水生猛地转回视线来:“你说什么?”
“许是因着期盼只要拜一拜佛,令尊令堂便能病愈,遗憾的是个个落空,到最后才成了口中的不信神佛,”饮花说,“可既然不信,为何要拜?”
既然不信,为何要拜?
陈水生答不上来。
饮花盯着陈水生,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常年经日晒雨淋,他的肤色要比寂行寂安深了好几个度,风霜雪雨刻进他的肌理,模糊掉真正的年岁,显得比而立之年还要再沧桑一些。
而从第一回见到这人开始,饮花就觉得他浑身透着一股空。
皮囊之上凿出两个空洞洞的窟窿,安上两颗玻璃珠子,就是一对眼睛。眼里也会有情绪,像是把他们扫地出门时的愤然,或是方才一觉醒来见到他们的惊愕,再到现在,听见饮花那几句话的怔愣茫然。
或许只比坊市上见过的牵线木偶好一些,多了点像人的地方,却总让人觉得,他在被什么操控着走,自己却没什么真正想要到达的目的地。
这一点令饮花觉得熟悉,倘若对生活没有什么希望,那大抵是如此的。
饮花转过脸,让视线落入眼前的虚空。
暗色很好,能藏住许多东西,也让最想藏好的无处遁形。
饮花说:“实际上在这个地界,往往祖上传下来什么,子孙后代就自动去承接什么。祖上信佛,那生下的子女信仰亦如是,则属水到渠成。”
“你怎知没有例外?”
“自然是有的,”饮花笑答,心道你是没见过我父亲,接着说,“那你如何断定你就是那个例外?”
陈水生噎住,脸上涨出点红:“我还不知道我自己么!”
“多的是不了解自己的人。”
“……小佛主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
饮花笑出声,像是在开玩笑般语气轻松道:“我倒没有正经上过学堂。”
陈水生愣了一下,旋即才后知后觉,当朝虽已允许女子念学,但也就是那些个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才有这样的优待,寻常百姓家虽也有供女儿念书去的,还是少一些。
没上过学堂的女子千千万万,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么,但不知为何,总让人难以将眼前这位小佛主同此相联系。
饮花见陈水生的神情百转千回,顿时笑了:“很奇怪吗?”
陈水生回过神,道:“也不是,只是以为小佛主看着像是饱读诗书的人。”
“不算饱读,不过,”饮花侧头往身后指了指,“的确跟里头这位学过一些。”
陈水生恍然大悟:“难怪难怪!”
“扯远了,在说你的事。”
他低着头似是在想什么,随后转过来看向饮花,道:“其实大可不必再理论,我不会再去打断寂行师父。”
饮花微讶:“哦?”
陈水生说:“经小佛主一说,我现在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否信神佛了……可这不重要,凡是能让我母亲走得安稳的法子,我都愿试上一试,白日里是我一时冲动,有什么莽撞行径这里向二位道个不是。”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鞠躬,饮花把人摁回去,道:“何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