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是太累了,连着几天,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最钝的剪刀要剪最多的羊。
更别提最后一天,他精疲力尽之下,只是放下剪刀喘了口气,不知道怎么的旁边剪羊毛的人偏偏这个时候起身,一脚踩在了剪刀上,紧接着就口口声声说他剪刀对着人是故意伤人。
剪羊毛的人里除了他,都是熟识的同事,他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他辩解了几句不是故意的,也没人相信,在睡梦中那些尖酸刻薄的指指点点和怒气冲冲的责骂都好像仍在耳边。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所有的辩解都只能是狡辩,燕苍梧已经习惯用沉默来应对那些狂风暴雨的批评和叱骂
比起刚到达这里的时候,他的棱角已经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一点被磨平了不少。
就在这时,燕苍梧在不远处见到了一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卜胜武。
他意识到他一开始的预感就是对的,这是一个圈套,所谓牧畜段调人来帮忙的好事,只是卜胜武对于他的报复。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乱,他推开人群想要离开,不知道是谁抄起了木棍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忍无可忍抢过木棍跟一群人打在了一起。
本地的牧工没有几个比他块头大,牧畜段的这几个职工都又矮又瘦,真动起来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这下自然更有话题可说,他被扣在牧畜段整整一天一夜,直到马叔闻讯赶到才被放了回来。
若不是他们的木棍上的倒刺刺进他的胸口,刮出几道翻卷着皮肉的伤口,看起来实在严重了些,恐怕还没有这么容易放人。
乱七八糟的人脸与画面在眼前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满心烦躁,仿佛置身酷热的炉火,口舌干燥的发疼,奔跑在无边无际的沙漠想要找一口水却怎么也找不到。
清冽的水润湿了唇瓣,他本能的吞咽着从天而降的甘露,抚平了口舌的疼痛,眉头慢慢舒展开,重新回到了宁静祥和的梦境。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他睁开双目,双眼清亮。
帐篷中十分昏暗安静,唯一的声音是火焰在炉膛中的燃烧声,帘子的缝隙中投入一点橙红的阳光,看起来时间正处于日出或者日落的时间。
燕苍梧隐隐约约听见帐篷外有人正在交谈,他发现自己上半身的衣服不翼而飞,就这么光着膀子躺在棉被里。
他心口一突,窘迫与羞愧占满了脑海,慌里慌张的向下摸,摸到裤子仍旧好好的穿在身上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胸口和后背的几道伤口都已经换了药和新的纱布,明显经过他人妥帖的处理。
想到那个自己都明显需要大人照顾的年轻姑娘用一双漂亮白皙的手脱下他的外套,解开他的衬衫,脱了他的背心,直至把他脱得干干净净,为他身上的伤口涂药换纱布。
燕苍梧不由得红了脸,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他起身拿起旁边的搭着的上衣披在身上,一颗一颗的把扣子严丝合缝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正好听到帐篷外传来的对话。
马忠国的声音粗,嗓门又大。
这里的人大多如此,说话都嗓门大得像是吵架。
“什么?去团部?用不着!用不着!我看就是发点烧,燕苍梧那么大个小伙子,大高个,身体壮着呢,挨上两天就好了。用不着费那个劲。”
小姑娘说话一贯柔声细语,时而还露出些少女的轻快俏皮,此时没有一点平常的轻快俏皮。
她甚至也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的强硬说道:“不行!”
燕苍梧扣扣子的手停了下来。
白玲注意到自己的否决似乎太过于强硬,又生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都睡了两天了,再这样下去要是烧坏了怎么办?”
燕苍梧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就发现他睡得特别死,本来以为只是累的,结果第二天他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发烫,就去找了马忠国,但马忠国来了也只是给了点涂抹的药的就走了。
她给燕苍梧涂了药,他还是没醒这让白玲有了一种很糟糕的感觉。
不会让她这只蝴蝶翅膀扇得本来该落水被男主救的人形ssr提前高烧去世了吧?
她急切的小声求着马忠国,“马叔,今天必须送他去团部的医院,要是有什么费用我都可以出。这是十块钱,人命关天耽误不得,您帮帮忙吧。”
“白知青,这不是钱的事情。我知道你急。但这里离团部有多远你也知道,你说苍梧那么大个小伙子又不是一颗苹果,一张纸。我怎么带走嘛?咱们这又没有车,只有马。把他放在马上这么一吹,本来人就病着,真要是有点什么那不是更严重了。”
白玲退了一步,“也是这个道理。那您把我送去团部吧,我去团部想想办法找个车过来接人。”
马忠国长叹了口气,“白知青,你跟苍梧非亲非故的,为什么非要管这事情呢?车那么金贵的东西,就是送你去了团部也没用,找不到的。女娃娃啊,就是太天真,别给自己找事了。”
燕苍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咳嗽一声发出点响动让外面的两个人知道他醒过来了,而是鬼使神差的听起了墙角。
或许,马忠国问的,也是他想要知道的。
他不是没有跟人住在一起过,他带着弟弟在劳改队的集体宿舍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在宿舍只要一有人生病,其他人就会自动抢走他的饭,抢走他的衣服,抢走他的所有东西,像是一群饥饿的豺狗迫不及待的分食着同伴的身体。
那时一旦倒下一次,可能永远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倒是还好,年纪轻,又是男人,重体力活虽然吃不消但不至于像是那些养尊处优多年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干部一样晒上几天就大病一场。
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就是每天早上几乎都会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拖着铁锹走在山坡上,他没走出几步就要摔一跤。
老头看着可怜极了,可谁都想不到这个老头是本地最大的地主之一,建国前占了几百亩好田和一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几个儿子七八个女儿,一辈子靠着佃农和牧民的租子活得风风光光,一次地都没下过。
每次他一摔跤,其他犯人便会哄笑起来,此时另外一个脸上挂着伤疤的犯人还会上去嘲笑几句,谁也想不到这个挂着伤疤的中年人居然是建国前本地臭名昭著的土匪。
建国前,这地主被土匪抢过两次,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居然在劳改农场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辈子没种过地的地主要在晚年趴在戈壁滩上讨食,拿着枪杆恶名昭著的土匪也只能被沉重的扁担压弯了腰,不得不说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