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
“大臣贵重,敌主争事,外市树党,下乱国法,上以劫主,而国不危者,未尝有也。”
赵让读到此处,住了声音,默然无言地望向端坐沉思的李朗。
无声无息后时隔数日,皇帝午后移驾承贤宫,浮生偷闲,赵让实难相信李朗这番前来只是听他诵读古籍,这不该是皇家父子之间的考察功课么?
微微一叹,他把书卷放下,轻声笑道:“你是要太子开始学习《韩非子》么?会不会太早了些?”
李朗回视赵让,眼中红丝密布,他察觉赵让眸中不加掩饰的怜惜之意,不由地低下头去,悻悻道:“太子……我倒是未料到那小子虽然身子骨不行,行事还挺有自己的主意。”
赵让讶然,李朗噙笑接道,“他满以为你是皇恩日浅,特地找到御书房给你鸣不平来了。”
“这……”赵让恍然悟到昨日太子匆匆告辞的目的,吃惊之外,不禁颇为感动,难怪人皆道“赤子之心”最为可贵,情真天真,绝无作伪。
然再望李朗,赵让却未能放下心中忐忑。
年轻天子低首垂眸,薄唇紧绷,;一副心事重重状,偶有与他视线相接,却不复此前深沉如湖,痴情犹在,只是似乎更添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稍稍迟疑,还是缓缓问道:“你挑了这一段,是有什么用意么?”
这几句话原是出自《韩非子.内储说六微》,是写晋厉公时,国内六卿权重,宠臣胥僮、长鱼矫对君王的劝谏。
结果是晋厉公听劝仅听了一半,六卿杀了仨,却道:“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尽也。”,不愿斩草除根,反为余下诸卿所杀,并分其地。
韩非借此事以说六微之一,权借在下,君主权势若为臣下所用,则难再得收,并佐以李聃之言:“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赵让对先秦诸子的言论并不陌生,当然有此一问。
李朗沉默良久,倏然伸手,与赵让相握,并与他前额相抵,慨然喟叹:“静笃,我不想做这皇帝了。”
他闭眼沉于赵让臂弯之中,神情沮丧,眉间倦色毕露,恹恹道:“照其所言,人主顶好绝仁弃义,冷血无情,既要备内,又需防外,上承天命,下悯黎庶,还注定是孤家寡人,莫说手足夫妻,便是面对父母子女,也绝不敢持松懈之心。静笃,你说,人活到这份上,即便天下归心,稳坐九五之尊的高位,自己倒还留下什么乐趣?”
话音落处,李朗的头滑落下来,靠上赵让肩膀,目仍半闭,无精打采。
赵让一时无话,唯能由着李朗似无助孩童般在他面前道累诉苦。良久听李朗闷闷的一声“你怎么不说话?”,他才叹息着回答:“既为天子,只有承国之垢,人主并非不讲求孝义仁德,只是……不同于匹夫罢了。”
“那,伉俪之情,结发之义呢?”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让低声道:“国事为重,自是唯有大义灭亲。”
闻听此言,李朗霍然张眸,目光如炬:“此话当真?”
赵让一笑道:“大义灭亲,亲生骨肉概莫能外,陛下要成就宏图大业,本就……本就不该有个人的儿女心肠。”
他扶着李朗坐正,深深凝入对方的瞳仁深处,“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便是为君者最大的仁义。”
李朗不语,倏尔近前,以唇瓣擦过赵让的,噙笑道:“好,静笃的话,我全记在心间便是。对了,听太子说,你让内侍们排演了舞蹈?是预备宫中欢宴助兴么?”
赵让怔愕,须臾大笑:“舞蹈?太子这般对你形容?这孩子倒是极为聪敏——阿朗,我瞧太子分明是可塑之才,你莫要因他的出身而心怀芥蒂,日后承你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