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舜听见他说话,混沌中略清醒了一些:“苏主簿。”
苏漓见他没有调过头去,便不好意思继续吃那片笋,客套地向曲舜举起酒杯:“曲将军英雄年少,卑职敬曲将军一杯。”
曲舜面露苦色地看着面前的酒,轻声道:“我喝得太多……再喝要醉了。”
苏漓这才恍然大悟,他向曲舜凑近了些,将自己的杯子递给他,悄声道:“卑职其实也不擅饮酒,这杯茶水里融了些解酒的药丸,曲将军如若不嫌弃就请喝一些解解酒。”
曲舜只喝了一小口,便觉得一股浓苦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很快又转甘,头疼倒是解了不少,他微微一笑:“多谢苏主簿。”
“曲将军不客气。”苏漓客套了两句,转头重新夹起那片笋。
“不必总叫我曲将军曲将军的,”曲舜唇舌间还有些酒后的粘滞,“叫我曲舜就好了。”
“这个……不大好吧,”苏漓看了看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将军,“将军可有字?”
他刚问完,自己就先拱了拱手:“卑职字恒渊。”
曲舜看他沾了酒,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那两个字,点了点头:“我的字叫做朝华,朝阳的朝,华是……”
苏漓一听他说出口,便露出了然的笑意:“朝华,我懂的,是木槿花。”
“木槿……”曲舜倒茫然了,喃喃道,“将军可没说是木槿花。”
苏漓愣了:“这是大将军起的?”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大将军有这么风雅嘛。”
席间没有歌舞,当喧哗的猜拳呼喝声渐渐远去后,只能听见隐隐的琴声从内阁里传来,淡然缥缈,酒醉的人们凝神听着,仿佛一回过神,那琴音就会烟消云散一般。
阁楼里焚着的香料依稀是水沉香,厚重的织锦帘幕被一只手轻轻拨开,那手里端着一盏薄胎白瓷杯,微微一倾便将那满盏透澈的酒液撒到地上,弥漫出了清淡的酒香。
“今天是将军凯旋之日,众将士都在前厅欢庆,为何将军独自一人在此饮酒,似乎还颇有些闷闷不乐。”问话的人嗓音清冽,面容温润,坐在软垫上向着帘幕的方向微微前倾着身体。
百里霂曲起膝盖坐到离暖炉最近的一块毡子上,举起酒壶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你说,我该高兴?”
“紫淮虽然眼盲闭塞,但是对这两月发生的种种也略知一二,”琴师十指仍搭在琴上,微微笑道,“将军此次的胜绩甚至超过了当年封大将军盛年之时,八万北凉铁骑的伤亡,近二十年来所有歼敌战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是炎军真正的一次大胜啊。”
“真正的大胜?”百里霂晃着酒杯,低声道,“大胜的是我,不是炎军。”
紫淮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只是垂下眼睑,没有接话。
百里霂低低冷笑,“我几乎能猜到这封捷报送上去后,朝中那帮文官的嘴脸,上奏的文疏中必然都是些新帝福泽深厚,皇天佑我大炎,永无鞑虏之患等等等等。”
他话语中多了些许无奈:“这两个月我军的死伤总和逾以万计,可这一万来人只会被一笔带过,再也不提。就算是我,也只能在此撒一杯薄酒,遥祭忠魂。”
“两军交战,死伤终是不可避免,将军何必在此事上看不开。”紫淮语调平淡地说道。
百里霂靠着温暖的帘幕,微闭起双眼,有些出神:“记得年少时初上战场,满心只想着终有一日要将北凉蛮子赶尽杀绝。后来才明白,蛮子是杀不光的,就如同大炎的子民一样。”他将手掌抚上额头,露出淡淡的苦意,“好像渐渐的年纪大了,许多的事反而看不开,恐怕再过些年,会变成个性子孤僻的老头子。”
他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不合时宜的伤感,若是带到庆功宴上那才是扫兴,不如躲在这里,听听你的琴,纾解纾解。”
琴师低声叹道:“将军心事沉重,并非一张琴可以纾解得了,世间的许多事本不可强求,将军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空放他走。”他说完这句,就听到酒杯滚到地板上的一声轻响,却不住口,继续道,“将军被人所伤,却不知更多人为将军所伤。正如朝臣眼中只有大败北凉的胜绩,却忘了炎军的损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