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苞忙蹲下查看,抬头看他:“郎君,人死了。”
桓行简刀朝榻上一掷,无谓地伸出手,在随从端来的铜盆里清晰指间血污,道:“死了就死了,送廷尉去,这个案子,让卫毓来查,告诉他,李丰的同党余孽一个都不能少地要给我揪出来。”
“虞松,”他在浓重的血腥气里,声音愈发漠然,“去国丈家,把他给我揪来,我有话问他。”虞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劝道:“大将军,既已杀一个李丰,我想,国丈还是交给廷尉罢。”桓行简把雪白的手巾掂在掌心,不容置喙道,“廷尉是要查,但有些事,我不会假手他人,你去吧,我有分寸。”
任前院是何等的大浪滔天,后院清幽,仿佛将一切都隔绝了。尽管如此,嘉柔还是听到了隐约的凄号,她拿笔的手一颤,心悸地看看旁边安然刺绣的崔娘,犹疑问:“崔娘,你听到什么了吗?”
第101章 君子仇(9)
崔娘耳朵背了,专心手里活计,在嘉柔连问两遍后方茫然抬首,她一笑,皱纹更深了:“什么?”针线一放,崔娘眯起浑浊的眼,鬓边不知几时霜色浓重,她想起了西凉大地,这个时候,应当能听见鹰啸,一声声的,苍凉悠远。
嘉柔看她神情,心里又莫名酸了下,于是,也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差了。”她没起身,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嘉柔也不愿随意到公府的前院去,那是男人们办公的场所。
地上,淋漓的血迹已被侍卫拎来水桶来回冲刷了数遍,桓行简人还在榻上,端坐如常,看起来完全像是最守法度的洛阳士人。旁边,站着为他念奏章的卫会。卫会新衣鲜艳,漂亮的丝绸在冬阳下如流淌的锦绣。
大将军刚杀过人,可他修长手指间的鲜血早已清洗干净。是了,这双手,无论做过多么残酷的事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白。这清白的皮肤上,有隐约的青色血管,纹路分明,卫会自幼迷恋不为常人所留心的细枝末节,比如,大将军的手就是如此的赏心悦目。夏日的雪,冬日的蝉,卫会总是能看到常人不能见的万物。
他侍立在侧,眼睛里藏着昔日顽皮神色,侍奉大将军,那感觉,如同纵情读老庄,齐万物,一死生,天地再大此刻也不过凝缩这小小的尺寸之间。
念罢,国丈杨勇就真的被押解进来了。
与此同时,门口的侍卫这个时候进来附在耳畔对桓行简密语道:“方才,中护军许允在府前徘徊,似乎想见大将军,属下去问,中护军否认还是走了。”
桓行简点点头:“知道了。”说罢,慢慢一抬眼皮,“初九,十三,李丰两次登门,说,你们为何意欲害我?”精光乍现,锐锋逼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似乎还在,混在干冷空气中,令人作呕。地上的血,似也洇留丝缕可寻踪迹,国丈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已知大势已去,因这时间都被点的一清二楚,遂胳膊一挣,横眉冷对桓行简,傲然道:
“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何可问?”
卫会屏息,可桓行简并没生气,相反,他只是哼哼笑了:“好,这么说,你是认了,认了就好。来人,把杨勇送廷尉。”
卫会无声一笑,他的兄长,一个想正直却又软弱的人,不知这回,那一脸的劳谦君子表情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廷尉署里,卫毓确实发愁极了。
李丰的尸体被送来时,支离难辨,卫毓一阵晕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倒想做这铁面书生,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只能咬牙拒绝,皱眉道:
“人都已经死了,还送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别人,是堂堂一国的中书令啊,卫毓不肯接手这个烂摊子,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廷尉不能收,请立刻带走。”
料到他可能会是如此反应,石苞从怀中掏出桓行简的敕书,一本正经道:“李丰欲在立冬宴行刺大将军,已当面对质,他供认不讳,我等身负护卫大将军之责才将他就地正法,郎君,大将军让属下转达,此一案,廷尉务必要查清李丰所有同党余孽。”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见惯这洛阳城风浪的,可这番话,还是听得卫毓瞠目结舌,他躲不掉的。一个人,既做不到铁骨铮铮,又不肯为虎作伥,卫毓像进退失据的迷路者,一嘴的苦涩:
“大将军,他是要下官对着尸首罗织罪名吗?”
石苞眉头一动:“卫郎君,这话什么意思?何谓罗织?你这样说,大将军要如何自处?”
卫毓连忙摇首:“是下官措辞欠妥,下官领命。”
暮色降临,桓行简始终没有回后院,等石苞回来,听完回禀,沉吟道:“这段时日,不准嘉柔出府,让后头的人盯紧些。”
石苞看他起身要走的架势,犹疑问道:“郎君今日不留宿公府?”桓行简不答,走出来,负起手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低声道,“不了,我身上都是血腥气,你去传话,就说我有事回家陪母亲。”
李丰身死,消息是瞒不住的。然而,这是由廷尉长官卫毓奏明的天子,犹如一记闷棍,当头打的脑子发懵,皇帝呆许久,等反应过来,整个东堂里都是他少年人的咆哮声:
“是桓行简!一定是桓行简!他卫毓没这个胆子,好啊,朕的中书令说杀就给杀了!”皇帝像被困的小兽,宫殿是牢笼,他就在笼子里不停踱步,旒珠撞得纠缠到一处,皇帝暴怒,命人去把已经告退的卫毓揪回来。
太后亦是惊怒,一张俏脸上,全是阴霾,不过理智犹在,拉住皇帝:“陛下!陛下冷静点,陛下既知道是桓行简,何人不知?他既敢做得出,便说明他不怕,陛下一时冲动有何益处?”
“难道朕就只能坐以待毙?”皇帝屈辱叫道,一双眼睛,俨然红了,他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身蛮劲,倔强地往外直挣,太后几乎拦不住,银牙咬碎,气呼呼道:
“陛下!你这么兴冲冲去了,不但扳不倒桓行简,因陛下冲动行事怕还不知道要牵连谁,陛下自己好好想想!”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皇帝劲儿一松,人又呆了,失魂落魄地站半晌,忽然失声痛哭。太后看他哭得实在是伤心,心里虽烦闷,面上却也噙了丝悲伤:
山河未改,可那头恶狼锋利的爪牙,早晚会撕碎这山河。
两人似有若无的那些情愫,早在这两年里一件接连一件的大事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她不得不承认,要在男人们的权力世界中分一杯羹,对女子而言,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也许她有那么一些,却远远不够。
从宫中返回廷尉的卫毓,并不轻松,他一人默默静坐半晌,等到茶都凉了,侍从匆匆进来禀报:
“大将军又下一道敕书,命左监主审。”
卫毓恍惚了下,嘴角只有苦笑,这是大将军嫌他手里的刀不够快?左监那个人,是有名的酷吏,大将军用人,这个时候自然要用最好使的那把刀,他不是庶弟,一出鞘,便是鲜血与人命。
果然,腐坏的空气里,廷尉左监的声音也更与监牢的气氛相得益彰:
“说,立冬宴上你父亲李丰同光禄大夫杨勇屯兵于宫内,欲挟持陛下,刺杀大将军一事,还有何人参与?”
李韬受了刑,眼神涣散,浑身上下只剩痛楚。
左监猛地捶了下桌子,厉声道:“十三日晚,戌时三刻,你父子二人曾夜访太常府,是不是?”
问完,丢给两边虎背熊腰的狱卒一个眼神,狱卒心领神会,举起狱杖,狠狠挞伐在罪人身上,李韬贵为驸马,皮肉细嫩,几时吃过这样的皮肉之苦,此刻,却也再无力气哀嚎,闷哼一声,鲜血从嘴边蜿蜒淌下:
“是……”他虚弱至极,只想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
左监笑眯眯的,扭过头,对书记官道:“记。”
“夏侯太常知你父子二人密谋,是不是?”
李韬头昏脑涨的,忽闻“夏侯”二字,意识里,有零星的光芒闪现眼前,他艰难摇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