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
“那我的衣裳……”嘉柔难堪瞄他,抿唇不语了。
“自然是我换的,你身上我哪里没见过?”他嗤笑两声,“那种关头,即便不是我也该性命要紧。”
桓行简没提她受惊胡乱出刀的事,她既醒了,命人送热的饭菜进来,说道:“将就吃,不比府里。”
嘉柔沉默了片刻,轻声跟他道谢,用饭时,桓行简少有的不言不语。这一路,大船行驶得飞快,两岸风光跟着倒退得飞快。他这人一肚子的学问,天文、地理、名物信手拈来,一张嘴,不知道有多少典故。
觑他几眼,嘉柔觉得不大对劲,抬头欲言又止,最终,把那些话又忍了下去。
天亮后,大军抵达百尺堰。当下,就地驻扎在此,落花红冷,隔河相望,寿春城遥遥在目。芦风作雨,鸿影远度,淮南大地悄然换了秋意尘世。
远远望过来,则是旌旗蔽日,军帐连绵,洛阳城中的中军悉数调出,另外,桓睦又命豫州刺史毋纯、青徐都督胡遵同时出兵,严阵以待,互为犄角,将地势低洼的寿春城彻底围成了个插翅难飞的处境。
寿春城里,王凌得了消息噌地从榻上爬起,袜子也没穿,赤着脚奔出来相看。
“太尉,太傅带着大军就陈兵在百尺堰,只要过了河,寿春城可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舍人急的满头汗,转悠一圈,守城的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凌脚下一跌,几乎坐到地上去,扶住门框,稳了稳心神:“不对,陛下的特赦诏令既然都下了,他带大军来做什么?”
大势已去,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蓦然惊醒,东奔吴国不可能,以当下的兵力跟桓睦的洛阳中军硬碰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人心躁动,王凌把一切杂音都摒去了,只带着贴身舍人,上了寿春女墙。
往昔峥嵘,弹指一挥间。据要地,拥强兵,屯田修渠,劝课农桑,多难之世,犹闻鸡鸣。王凌望着天蒙蒙亮就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数声清笛传来,原有小牧童正在黄牛背上悠然吹奏--这正是他苦心经营的寿春城啊,凝神良久,终于把视线调转回来,对舍人道:
“我叔父曾刺杀董卓,为除国贼,太原王氏遭灭门之祸。昔日年少,逾墙得脱,后亡命故里,又遇事获罪,得太、祖征辟,就此戎马一生奔波于沙场之间,虽功勋加身,不想一日深陷囹圄。唯一挂怀者,不过寿春城百姓,不忍多年心血毁于战火,你去备笔墨,我打算负荆请罪而出,求得太傅原谅。”
舍人见他七十九高龄,须发皆白,本该颐养天年的岁数还要负耻忍辱,眼圈一红,哽着喉咙眼答应了声。
中军大帐里,桓睦已难能起身,离了洛阳,奔袭千里,他静静坐在那里耳朵依旧灵敏,外头脚步声急而不乱,有人高声报道:
“王凌的主薄求见!”
主薄孤身前来,毕恭毕敬,捧着朝廷当初给王凌的印绶、节钺以及一封书函,行到帐前,见此气势已经是心焦如焚。
帐子撩起,主簿屏气敛眉进去,匍匐一跪,将手中所有呈上:“下官拜见太傅,太尉命下官先一步而来,他随后当亲自请罪。”
有身影在头顶似乎一过,将东西接过去,给桓睦看,他淡淡瞥了一眼,问:“王彦云人呢?”
“太尉人在城里。”主簿听他声音平稳,心中疑惑,先头听到的风声说太傅高平陵后便是真的抱恙不起了。
如履薄冰般等了片刻,不再听人语,主薄先被带了下去以罪人收押。人刚离去,桓睦支撑不住伏在案头,脸色极差。军帐里,除却两三心腹,再无他人,几人见状忙惊呼着围了上去。
“信呢?王凌的信……”桓睦强忍不适,嘴唇翕动了两番,桓行简立刻抖落开王凌亲笔书函,半蹲下来,靠近桓睦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不过示弱,末了那句“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卿也”落到桓睦耳朵里,他那双眼睛,最深处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来,手拍了拍桓行简胸脯,“烧了吧。”
伤口作痛,桓行简面不改色忍住了,待转身,才蹙了蹙眉,一面拿火折子点了信,一面下令:“告诉王凌,让他速来请罪见太傅。”
等到日头偏斜,王凌反手绑了自己,跪到岸边,侍从在帐子外接到命令不敢随意进出,通报后,里头走出了桓行简。
他佩剑而行,人朝河岸边上站定抬手遮住西边照来的日光,隔着几丈远,见王凌面朝自己这个方向,人跪在那儿,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此刻萧条万分。
“去,传太傅的话,让人给太尉松绑。”他扬了扬下颌,石苞领命,立刻扯了嗓子朝对面喊话,清波荡漾,顺风而至,对面王凌被松开了双手,那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连带着脸上皱纹也跟着抚平几道。
“郎君,你快看,王凌这是意欲何为?”石苞眼尖,见王凌正让人解船上的缆绳,人登上了一叶小舟。桓行简冷眼看着,扭头就走,大步进了军帐:
“王凌自觉被赦,又仗着跟太傅有旧交,他乘船来了。”
说着,上前扶桓睦起身,蓦地察觉到身上一沉,桓睦几全靠他一己之力才稳住了两足。对上桓行简那双沉沉的眼,桓睦微笑,“你放心,这根最老最硬的刺,我定会替你拔了去。”
他鼻中酸楚,低声唤了句“父亲”,随后掺扶着出来,石苞机灵,早拿了个杌子,桓睦颤巍巍坐了,嗓音暗哑:
“石苞,你去拦下他,告诉他停在原地不要动。”
话被带到,王凌的船当真就停在了淮水中央,离桓睦有七八丈远。他心有又隐然有了压迫感,想了一想,试探高喊:“太傅,君一封书函就能把我召来了,何必发兵呢?”
耳朵动了动,桓睦听得很清楚,转头对弯下腰来的桓行简低语一二,他点点头,亲自回王凌的话:“太傅说,太尉岂是一纸书函能调动的人?太尉又岂是愿意追随折简者的人?”
后一句,听得王凌眉心直跳,扬声喝问道:“卿负我!既下诏书,何以哄诱相逼至此!”
桓睦人如泰山,安然不动,终于冷笑着回答了:“王彦云!我宁负卿,不负国家!”
好一个冠冕堂皇,王凌气窒,转眼间,对面驶来五六只战舰,将自己团团围住,为首的校尉冲他敷衍一笑:“得罪了,太尉,上路吧?”
说着,把王凌押回对岸,听桓睦命令由步骑共六百人走西路押解罪人回京。
至始至终,桓睦连近距离的一面也没给他见,王凌回首,满心怆然至极,不过再望了望寿春城头,泪流满面道:“上苍知道我是大魏忠臣!”
他一上路,桓睦因方才积攒气力回复那么两句,在回帐时,轰然倒下。那边手春城里还有诸多事宜不曾处置,桓睦这一倒,将军们都嚷嚷着尽快送太傅回洛阳。
“不可,四方皆知太傅出来征讨王凌,”桓行简当机立断,不见丝毫慌乱,手一挥,示意众人息声,“太傅不能回洛阳,一来禁不起奔波,二来寿春城还离不了太傅的指示。传令下去,太傅奉天子诏命入城!”
军令一下,大军挪了窝,浩浩荡荡拔营朝寿春城来。
嘉柔人在马背上,见寿春城的城郊似与洛阳也无太大区别,官道两侧,远远的有百姓从田里探头探脑张望,一脸茫然。
“卫将军,这回,”嘉柔很是担忧地看向桓行简,“不会殃及百姓吧?”
他手扯着缰绳,乜嘉柔一眼:“兵不血刃,不是跟你说了吗?王凌是罪魁,太傅不费一兵一卒已经拿下了他。至于百姓,”他忽又笑了笑,“关百姓什么事?”
嘉柔咬了咬唇,还是扬眉说了:“在辽东,太傅屠城,你们做成京观我知道。”
桓行简笑意转薄,眉宇间,锋芒一展:“辽东割据,必须下死手才能震慑人心。你小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要管男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