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对那份记档做最终审阅、盖章落印的州牧府官员,是言珝大人。”
云知意沉默良久后,小声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我爹。既是我爹最终审阅那份记档,还落了印,这算铁证如山,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推诿。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不生气。”
她这话让霍奉卿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那你觉得,言大人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云知意缓缓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竟笑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会喜欢一个找茬把你架在火上的人?”
霍奉卿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公,他不能放过这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疏漏;但要用这个向田党发难,就不可避免要连带着攻击最终审阅这份记档的言珝。
可问题来了:他还抓心挠肝地想和人家言珝的女儿成亲呢!
虽说云知意是记在云氏族谱上的孩子,但言珝到底是她父亲,一向也很得她敬爱。
若言珝对云知意自己属意的伴侣人选有心结,云知意怎么会毫不顾忌老父亲的心情?
霍奉卿忿忿揽过云知意,将脸藏进她馨香的鬓发里。“私下里,你会在言大人面前帮我说好话吗?”
云知意有几分认真:“那得看我爹气得狠不狠。若气狠了,我总不能帮着你再在自己父亲心口捅一刀,你说对吧?”
这个瞬间,霍大人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心黑手狠、杀伐果决。
他分明就是整个原州最弱小无助可怜的小羔羊。
“完了。这事之后,言大人会不会让我这辈子也别想成亲?”
云知意怔忪稍愣,胸臆间突然有只小鹿疯狂地蹦跶起来。“怎么会?你还可以和别人成亲啊。”
他理直气壮地将唇贴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口中漫不经心嘀咕道:“若不是和你,我为什么要成亲?”
当云知意想明白他话里那份“只取一瓢饮”的执拗决心,她突然就很想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霍奉卿最终是和谁成了亲。
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只在那个姑娘面前卸下所有在外的冷硬与狠戾,撒娇卖乖,哼哼唧唧,执拗地只将对方一人放在眼里、藏在心上?
但这辈子的霍奉卿又不知上辈子的事,没法问,连发脾气都没个根据。
云知意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竟也有这么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自寻烦恼的一天。
但事实就是她好酸。真的好酸。从心底酸到眼眶。
第七十一章
虽不知霍奉卿上辈子最终和谁成了婚,云知意心中酸唧唧的,但她还不至于当真为此无理取闹。
眼看天色已晚,她便像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将霍奉卿送走。
霍奉卿还是有点忐忑,被推出门后又忍不住回头来,迟疑道:“要不,我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毕竟这个事情并不适合提前让太多人知道。
其实,霍奉卿一直是个谨慎周全的人。他能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与田岭斗到近乎势均力敌的程度,多少也能证明了这点。
以往有许多事,他就连在云知意面前都能做到守口如瓶。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态,提前来向云知意透风,主要还是因为事关言珝。
他担心云知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自己攻击她父亲,会动怒甚至厌恨他。
说穿了,不过就是因为对云知意太在乎。
云知意心知肚明,霍奉卿今日能来找自己说这事,在他的立场来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几乎等于猛兽躺地,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轻重,也知好歹。
霍奉卿对她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与信任,足以涤荡心中那点无名飞醋。上辈子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至少今生的霍奉卿对她是倾心以待,她便愿回报给这人同样的温柔。
她斟酌再三后,认真地摇头:“还是别了。你方才不是说过吗?这次想要一举拿捏住张立敏,就必须谋算周全后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话,在你真正发难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知意倒不至于信不过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此时距离下次旬会合议还有好几天,万一这期间她爹没留神说漏嘴,说不得转头就传到田岭耳中了。
那张立敏既是深藏在漕运司的田党,过去一定帮着田家遮掩过许多事。诸如“田家上报十艘运盐船,却有三艘没有让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这类事情,大概不是偶发事件。
若霍奉卿这次真能趁势拿捏住张立敏,八成会“拔个萝卜带出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要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田岭和同党定会警觉,若对张立敏做些什么,甚至销毁其它证据,那就当真得不偿失了,”云知意态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气你,也不至于真的气一辈子。等他气头过去就能好好讲道理的,你不用太担心。”
其实,云知意既已如此明确表达了谅解,就算将来要承受言珝的怒火与为难,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许久未与云知意私下相处,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便在门口赖赖唧唧的。
他旧话重提,又纠缠起先前那个问题:“以后言大人若因此记恨我、厌烦我,你帮不帮我说话?”
“我尽量帮……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若我为着护你就一径催他立刻释怀,他会伤心。”
云知意顿了顿,迎着他的目光笑嗔道:“现在事情不是还没到那地步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见机行事不就行了?你差不多就打住啊,赶紧回家去。”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闷闷睨她。
云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后,大半夜被这厮用算学题羞辱,当即警惕地瞪着他,后退小半步。
“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问题?霍奉卿,我郑重警告你,若敢考算学题,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学。”
后院小门这里没有挂灯笼,昏暗夜色中,云知意看不清霍奉卿的神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像在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