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那时,蔡、缙交界的原州有异族吐谷契越山入侵,妄图渔翁得利。
为了避免多线作战,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匿迹千里奔赴仪梁,对蔡女王且诈且诱,最终使她退出四国联盟,率臣民归顺缙国。
云知意抿了一口热茶,接着讲下去:“做为归顺条件,缙王李恪昭命我先祖青山君改藩邺城以南,将原属云氏的邺城以北划为田姝藩地,允她收容、安置故蔡国遗民。槐陵见龙峰下那座小通桥,就是我先祖迁往新藩地之前,留给故地的纪念。”
薛如怀手捧茶盏,震惊到目光涣散:“后来呢?”
云知意伸手点了点他面前的《女王本纪》:“后来,开国主登基后,又封田姝为‘恭义王’。但,此王爵不世袭。”
“本是前朝诸侯蔡国王室血脉,开国时也被封了王爵,却因爵位不世袭,后代就没了贵族身份和藩地,只能像寻常人一样,最多就是个官员,”顾子璇笑睨薛如怀,“现在你明白田岭强烈的动因从何而来了吧?”
薛如怀呆滞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了新的疑问。“照你们这么说,开国主那时,蔡女王的藩地上聚集着许多故蔡国遗民,那多少也还有点实力吧?面对‘王爵不世袭’这种卡脖子的条件,她竟不反?”
“如今由顾总兵坐镇的军尉府,前身是我先祖青山君的府兵,”云知意笑笑,“先祖当时担负着‘防御外敌’和‘防田姝造反’双重职责,麾下除常备精锐官军二十万之外,还有春耕秋练的屯田军户三十万。”
彼时田姝藩地上的故蔡国遗民,老老小小加起来也就七八十万而已。
顾子璇不愧是将门之女,一听就明白了蔡女王为何不反:“有总共五十万的兵力蹲在邺城以南,她若敢反,那就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原来如此,”薛如怀是初次了解这些古老掌故,大为震惊,到这会儿才慢慢缓过劲,“那再后来呢?怎么不继续压制了呢?”
“天下一统已是大势底定,无论那些遗民心里怎么想,到底还是渐渐开始与缙人融合了。到田姝薨逝之后,这些遗民对朝廷来说已不足为患。为示恩宽,开国主以口谕允田氏后裔考官入仕,但又划出了线,最高只能做到原州丞,”云知意顿了顿,“同时,开国主命云氏举族迁往京城,将本地云氏府兵交军尉府,屯田军则就地解散转民籍。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终于捋清来龙去脉后,薛如怀挠了挠头,偷觑顾子璇一眼。“可是,如今就算田岭有野心,他也没兵啊。顾家与他又不是一路人……吧?”
顾子璇恼火地瞪他:“你看什么看?吧什么吧?我家与他当然不是一路人!”
之前田岭几次三番对她设套,想通过圈住她来动军尉府,都没成功。早前霍奉卿提点过她之后,她回去与父母兄姐说得一清二楚,如今顾家对田岭可防备得很。
薛如怀自知理亏,缩了缩脖子。
顾子璇这才敛了火气,扭脸看向云知意:“我挺好奇一件事。田家名下所有能打的家丁护卫加起来,总数不过就三千,而军尉府麾下却有二十万大军。实力悬殊至此,田岭准备怎么反?况且盐铁都是官营,能流入黑市的铁矿微不足道,他就算私造兵器,又能造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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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记得,两年前,槐陵北山出过一桩‘匪帮冲突’案吗?”云知意左右看看两位同窗,见他们点头,便接着道,“当时从里面跑出很多孩子。若我没猜错,槐陵北山里有不为人知的铁矿,那些孩子中的一部分,应该是被驱使进小矿洞采矿了。”
薛如怀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这么猜?”
“当初我随钦使沈竞维在外巡察时,曾在陶丘县遇到过一起小型矿难,”云知意喝了口茶,继续道,“矿主提过,其实只要将矿洞开得再小些,就能进一步减少矿洞坍塌的风险。但矿洞太小的话,成年矿工难以出入,而现今大缙律又严禁使用十五岁以下的孩童采矿,所以正经矿主们都不敢这么做。”
田岭若要不引人注目地在北山采矿,就可以将矿洞开到最小,减少坍塌风险;即便运气不好遭遇意外坍塌,动静也不至于大到引发外间侧目。
“还有,我推测槐陵北山不但有矿,应该还是罕见的陨星矿。”
云知意又从桌上凌乱的书册中翻出一本《上古神异志》,指着书页上一段略显模糊的字。
“看这里:‘秋,见龙,北有坠星,天地轰然’。通常陨星落地时,先是天现长光,然后地动山摇,所以古人以为是有龙摆尾扫落星辰。”
这段记载是上古时期的一则神迹传说,也是槐陵那座“见龙峰”的地名由来。
这传说的事发年代实在过于久远,那时连诸侯列国都还不存在,槐陵更是个连地名都没有的不毛之地,到如今被后世人遗忘,也在情理之中了。
况且,原州人进学识字的人正在逐年减少,除了云知意这种家学渊源、正史野史都愿涉猎者,寻常人真没几个会翻故纸堆,自就不会发现,偏远的槐陵在上古时期曾有陨星坠落。
薛如怀毕竟是工务署官员,工务署除建造事务之外还兼管冶铸,这些日子他或多或少也在接触冶铸的门道。
“陨星为天外之物,从陨星矿中提炼出的铁,其精纯度超乎想象。若冶炼得当,以陨铁锻造兵器,是真能做到书上说的削铁如泥、吹发断丝。”
他稍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沅城一带的金石冶炼,整体技艺水平与临川相差不远,并未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金冶巨匠。”
顾子璇闻言也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就算槐陵北山真有陨星矿,田岭偷运去沅城,想来也锻不出什么绝世神兵。”
云知意神色严峻地摇摇头,“不,他在沅城有个外室,名下经营着一家珍宝阁和一家规模普通的金石冶炼工坊。搞不好,那女子正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金冶巨匠。”
薛如怀与顾子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这推论有些牵强了。
薛如怀道:“天下哪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金冶巨匠?就算她是田岭的外室,又刚巧经营着一家金石冶炼工坊,不至于这么巧吧?”
“你还别不信,偏就这么巧,”云知意亮出自己先前写在纸上的东西,“首先,槐陵北山疑似有陨星矿。其次,蔺老爷子同我讲过,原州盐商从不单边跑空,各家运盐船从原州离开时是会带货物出去卖的。可田家的运盐船队每次到了沅城都不做撂地生意,那船上带的是什么?”
她稍顿换气,又道:“第三,田岭将那女子密藏在沅城十几年,她名下又恰好有一家冶铸工坊。”
这次薛如怀没再反驳,双唇抿成直线。顾子璇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耐心等待云知意的下文。
“当然,如果只是这几点巧合,确实不够。”云知意以目光扫过面前的二人,继续条理分明地抽丝剥茧。
“但那女子被人敬称为‘素合先生’。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她在金石冶炼上的真正造诣,恐怕是深不可测。”
顾子璇与薛如怀大惊,面面相觑后,神色渐变。
顾子璇小心发问:“素合二字若是姓名,怎么就说明她在金石冶炼上深不可测?”
云知意又拿起另一本史书,推到他俩面前:“看这里。”
【天命十六年,苴公子循暴病,殁。妻卫姬携庶子玚扶灵归国。道遇水匪,卫姬溺亡。玚跪于舷,号哭曰,‘素玚无能,未能护嫡母周全’。】
这是列国争霸时期一段史料。
当时苴国公子素循在蔡国为质多年,于天命十六年突然病死在蔡国。素循的妻子卫姬在扶灵归苴时遇水匪,也不幸身亡,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庶子叫素玚。
云知意娓娓道来:“这个素玚回到苴国后,因父亲和嫡母双亡,无人护持,虽是王孙,在苴国朝堂却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苴国当时是金石冶炼技术最顶尖的诸侯国,他后来便被打发去管理王室少府的铸冶事宜。大缙一统天下后,苴国有好些赫赫有名的金石冶炼巨匠不愿归顺,就跟着素玚一起消失了。”
顾子璇后背一凉:“素这个姓,在如今的大缙可不多见。”
她是将门出身,正史上的学养不及云知意,但对战史却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