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她这么长久沉默,对霍奉卿来说比发火置气要可怕多了。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响中,霍奉卿轻咳几声后,浅声徐缓道:“你……是打算故意考乙等,去领待用学士牌?”
云知意闻言,垂在下眼睑的睫毛像小扇子似地轻扑了几下,却并没有睁眼。
她暗暗吐纳胸中浊气,直到勉强稳住心绪,才以尽量平和的嗓音答道:“不是。这次我没有半点莽撞,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我想过的,若是乙等身份领待用学士牌,明年我的处境就会很尴尬,那便当真自毁前程了。”
大缙各州取士的底线是“明面公平”。
要是她为了待用学士牌故意考乙等,明年钦使一回京,她就得与原州历年留下的所有待用学士一样老实等官缺,即便是她祖母那样位高权重,也不好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替她打点通路。
“你没见我近来在拼命背算学题么?若是打算故意考乙等,我费这劲做什么?该怎么考怎么考,若运气够好登了榜首,我就以榜首身份领个待用学士牌也无不可。”
虽在古往今来的惯例中,“待用学士”都是乙等榜中后段的学子居多,但也没哪条王法说位于甲等榜前列的学子不能主动请求成为“待用学士”。
只要考进前五,连选择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的机会都有,选择成为“待用学士”又有何难?
这事既不违律犯禁,又不冒犯谁的利益,只需她自己担当选择的后果与风险即可。她真没觉得自己这打算哪点不对,所以霍奉卿前日那句呵斥才让她委屈到生怒。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再像前日那样张口就斥责她胡闹,而是百感交集地无奈笑叹一声。
“别说榜首,只要你考进前五,去领待用学士牌都会惊动整个原州。前无古人,只怕也后无来者。”
历年考官的学子们除了“考不中”之外,最大的噩梦就是“考中,但只能做待用学士”。
而今云知意这个能在甲等榜最前傲视群雄的人却要主动去领待用学士牌,到时必定惊得众人眼珠子落满地。
“惊动就惊动吧。大家最多觉得稀奇,议论一阵就淡忘了。至于之后我会因此吃到什么苦头,根本不会有人真的放在心上。我这么做不会损伤旁人的利益,还算腾出一个官缺,大家只会高兴,不是吗?”云知意反问。
霍奉卿认命地点点头,却沉声闷闷:“道理大致是对的。但你之后会因此吃什么苦头,有人会放在心上。”
云知意顿了顿,心尖一烫,猛地咬扁了口中蜜丸,低声嗔道:“别东拉西扯。”
“嗯,说钦使的事。你说,我听着呢。”
霍奉卿说这句话的语气浅而缓,闭目听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
事实上,云知意并非从家书中得知钦使之事的。
上辈子在这年官考后,她以总榜第二的身份应州丞府点选,直接登上左长史协官之位,不到两年就升任左长史,成了同届学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者。
她那时春风得意,当然不会想到随钦使去吃苦历练,也没有立刻明白承嘉帝向各州派出钦使的真正意图。
直到第二年秋,圣谕通令各州实行均田革新,她才有些回过味:钦使下各州,替百姓伸些鸡毛蒜皮的冤案、协助并强势推动官府处理几桩轰动街头巷尾的陈年疑难案,是为了替承嘉帝巩固民望,以确保之后的均田新政顺利推行。
这点玄妙,她上辈子就有所领悟。但当时她觉得这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年前槐陵焰火会后,她反复考虑这件事,将其中利弊权衡再三,确认自己跟着钦使走这趟,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知意不能将事情对霍奉卿说得太实,只能含糊着讲:“我判断,此次钦使们不会是走马观花,势必拿出些真本事。跟在他们身后所能学到的东西,定是我最缺乏又最需要的。等走完这段从前没走的弯路,来年再回邺城,我必定能成为更好的云大人。”
她要看看京中朝堂上这些人精是如何在平衡各方的前提下,既不得罪人,又将事情办成。
看看他们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吃透当地百姓的所思所需,再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
这些经验与处事手段不会写在书本里,她付出一年的辛苦,即便只能学到皮毛也不亏。
“我明白了,”霍奉卿点点头,略垂眼眸,“前日是我失言,我道歉。”
云知意斜靠车壁,双手环在身前,冷眼笑望他:“呵呵,霍大公子这是道的哪门子歉?接着再冲我凶嘛。”
“当时没太明白你在气什么,想了一日两夜,有些懂了。我没问情由就说你胡闹,倒是我轻狂鲁莽。你应该是气这个?”他问。
霍奉卿这番反思还算诚恳到位,这让云知意剩下那点气也消散殆尽。
“没错。这一点让我很是气愤。若非明白你是出于好意,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
云知意轻哼:“我俩观念常有不同,争论时大呼小叫很寻常,我从未介意。但你我平辈,且事情未必一定你对我错,你二话不问,开口就先居高临下斥责我‘胡闹’,实在是过分嚣张。”
“我下次不会了。”霍奉卿立即颔首受教,简直低眉顺目。
他是聪明人,对云知意也足够了解,有些话不必说穿。他很清楚,若不是云知意心里待他有所不同,不会冷静一日后再来与他把话说开。这时若他继续嘴硬,那他俩就真完了。
云知意看着他此刻“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咬住舌尖才没笑出来。
往后还是会有争吵吧?还是会起冲突的吧?
可或许是他俩对彼此都多了几分耐性与宽容,都在学着反省和退让,这种争吵与冲突竟就不像上辈子那般使人暴躁了。
双双静默稍顷,霍奉卿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低声辩驳:“我虽话没说对,那也是因为……在意你啊。”
“哦,你在意我,为我好,就可以随便张口斥责我?没这道理。你当自己是我爹呢?”云知意毫不留情地送他一对白眼,顺手抓过身后的靠腰小锦垫去打他。
“霍奉卿,我怀疑是我近来对你过分亲切,导致你恃宠而骄!”
“倒不敢与言大人比肩。”见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霍奉卿也渐退了连日的惴惴,整个人松弛许多。
他精准接住兜头砸来的小锦垫,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眼神骄矜上瞟。“但哪里会恃宠而骄?你又没宠过。”
这不是云知意印象中的霍奉卿。上辈子的霍奉卿便是在求学时代,也从没狗得如此外显过!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奉卿比当初那个总是冷漠脸与她作对、争吵的“死硬派霍大人”顺眼多了。
云知意笑瞪向被他握住的手腕:“你动手动脚的,是很想被乱棍打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