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甚至怀疑,不止最后那场民暴是人为操纵。
或许,那两百多个被隔离在见龙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齐齐冲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更有甚者,说不定连小通桥的垮塌都不是纯然意外——
这一点,待晚些薛如怀有了更精确的演算结果,就能见分晓了。
因为上辈子横死在槐陵,她对这个地方并非心无芥蒂的。
可静下来思量,她又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与槐陵人之间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还占了便宜。
说到底,当时槐陵的民愤之所以轻易被煽动至鼎沸,根源还是她出错在先,欠了槐陵两百多条人命。
那时槐陵人对她喊打喊杀,骂她是狗官,这对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离瘟疫感染者”这件事上,她担一份骂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头去看,她下令将感染瘟疫者隔离在见龙峰时,确实有所疏忽。
她根本没想到那些人会不肯体谅当时大局。
同时她也忽略了,顾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几十个治安吏而已。
面对两百多个以彪悍著称又情绪失控的槐陵人,区区几十名县城治安吏无疑是螳臂挡车,所以最终才发生了悲剧。
云知意犹如醍醐灌顶,研墨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脑门。
“该上报州牧府启动‘紧急事态法令’,以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借调军尉府兵马,对槐陵施行短时军管!”
她当初为何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因为她出身云氏,上辈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对底层百姓的认知太过偏面。
那时京中派出的太医官很快就会赶来,只要有了对症药方,她再借云氏人脉迅速从各地组织药材,问题得到解决指日可待。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既已经对那些瘟疫感染者做了说明,他们知道京中的太医官很快会来,知道暂时圈禁他们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他们就会理解并听从安排。
她高估了民众的觉悟,所以丝毫没想过动用更强硬但更万无一失的圈禁方式。
就错在这步。只是这步!
——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知意搁笔,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些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浅啜。
良久后,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霍奉卿昨日那些话里,关于“不该插手槐陵之事”的部分,是对的;但关于她的那部分,不对。
大大的不对。
纸上写的是她上辈子从承嘉十四年夏到承嘉二十一年冬,在原州州丞府左长史的位置上为官近八年的主要政绩履历。
承嘉十四年冬,财政上倾斜学政司,使之达成“在各县增设启蒙小塾”的规划。
承嘉十五年春至十九年秋,响应陛下新政,主责完成原州全境的均田革新,使本地望族将自家名下荒废三十年以上的田地归公,由州丞府农田署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承嘉十九年到二十一年春,奔走于庆州、淮南,促成原州与这两州的三方合作,最终定下十年内疏通滢江流经三州段的疏浚防涝计划。
另外,为官近八年间,她还陆续查办大大小小贪腐案件近四十桩。
若没死在最后那场民暴中,她正准备花两到三年时间,与临近的松原郡各方势力斡旋,希望能与松原达成共识,由两地官府协同牵头,组织民众在两地交界的北山开辟牧场,让槐陵等几处不宜农垦的县以畜牧开源谋生。
这桩桩件件,没有哪次不得罪人的。在官场在民间,该得罪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个遍。可结果如何?
她在任上七八年岿然不动,对她心怀不满之人,无非只是当面恭敬、背后冷嘲热讽,甚至口出恶言。大不了在执行她命令时借故拖延,试图使绊子添乱。
若不是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应对欠周全,被人寻到了借民意攻击她的机会,她在官场的艰难,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云知意。
生而贵胄,不缺尊荣富足,为官不图升迁,也无需敛财,又从不惧无朋无党,所以她无欲则刚。
只要行事依律照规、不出错授人以柄,对她再不满的人都无法在明面上撼动她。
纸上这些经她之手完成的大政,多于民生有益,却无法立竿见影,做了也未必能立刻得到民望拥戴,当不成升迁的政绩本钱。
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却只有她这种天真固执又有足够人脉可动用的傻子,才会毫不犹豫去做,而且总能将事情做成。
霍奉卿说她不适合官场,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曾经的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虽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出了错,但在此前,她一直走在对的路上。
明白一切后,云知意笑容满面地寻来火折子,拿起桌上这张记满她前世骄傲的字纸,从容点燃。
就像祖母教过她的那样,官场水至清则无鱼,什么样的官都该有。
霍奉卿那样的人固然会成为国之栋梁,也必须要有栋梁来撑起大局,可天底下也没有哪间屋子仅有栋梁就足够的。
她不懂谋略,不善察人心,做不了英雄,成不了大才,却是不可或缺的檐上屋瓦。
她笑看着温柔火光,喃声坚定:“霍奉卿,这件事你错了。不必所有官都像我,但世上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不需要质疑自己心中所信。
有幸死而重生,唯一该改正的地方,是主动将自己丢进红尘烟火里摔打一遍,去真正领悟普通人与自己的不同,补足缺乏的生活历练,最大限度避免重蹈覆辙。
她只是需要成为更强悍、更无懈可击的云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