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总,您之前联系的那个省一高的会记突然联系不上了。根据经验,他很可能要……反水了。”
贾乘风脑袋嗡了一下,失声吼道:“什么?”
“……还有。”秘书声音低了一调,怯怯道,“贾总您还有事吗?”
闭了闭眼睛,贾乘风竭力压下心口的暴怒,沙哑着声音:“还有什么?你说……”
“还有……”秘书小声道,“贾总,考察团已经到了,说在上溪高中门口遇上了一些状况,经过和那里的学生和老师们的沟通,他们觉得那里的情况并不适合进一步投资,甚至对之前的投资产生了疑问……”
“……”贾乘风低声咒骂了一声。他竭力忍住摔手机的欲望,对秘书道:“行了,这件事我也知道了。我马上会去处理这件事的。”
宇飞轻轻撑了个懒腰,眉头诧异地一挑。
没看出来黎青那另一个哥还挺靠谱。
尽管贾乘风竭力压制,这两通电话后,他仍于冥冥中有种大势已去的焦躁与愤怒。
秘书都感受到了贾乘风的隐怒,犹豫道:“贾总,还有最后一个消息……”
贾乘风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什么?”
秘书咽着口水道:“贾总,有个叫做尚厚德的老师上了本地著名的访谈节目,把当年嘉慧园工程事故的事情曝光了,另外敬旭集团的人联合了一批当年业主,把咱们告上了。现在咱们公司外面围满了记者,都是要采访您的,刚才还有经济侦查的人打电话过来了,说要重新调查当年的事。”
敬旭集团……似乎是尚厚德岳父的公司。
尚厚德那疯子……
他真的豁出去了。
咔——
冥冥中最担忧的事情发生,贾乘风那根蹦了七年惴惴不安的弦终于不堪重负,断了。
重重将自己扔回椅背上,贾乘风忽然觉得太疲倦了,浑身每一根骨头都有千钧重,呼啸的风声尖锐,拽着他坠向地底下方无尽的深渊。
“不让你秘书帮你报个警吗?”宇飞似笑非笑。
贾乘风瞥了眼宇飞指缝里没点燃的烟:“能借根烟吗?”
宇飞大方地将烟盒递了过去:“便宜烟,不嫌弃的话……”
话未说完,贾乘风已抽了一根出来,夹在指缝中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缓慢地吐了出来。
宇飞知情知趣地闭了嘴。
抽了有小半根烟的功夫,贾乘风忽然瞥向宇飞:“小子,想听听我是谁吗?”
宇飞撑了个懒腰:“愿闻其详。反正您的时间总比我的贵。”
车窗开着,苍渺的风吹过,带来了冰凉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两人的几缕额发与鼻梁。
贾乘风没理会宇飞的调侃:“贾乘风是我七年前,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过去的三十年是这个国家腾飞的时代,人的一生看努力看命也看时势,很幸运我恰好站在了那股时代腾飞的东风口,乘风而起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宇飞彬彬有礼地鼓了鼓掌,表示敬意。
贾乘风却没理会他:“我差不多也算个孤儿吧,比你好一点我还有个亲爹,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过比你差点的事,我那亲爹是个疯的,不仅要我养他还会经常地打我。十二岁以前,我身上经常一块好肉都没有,还得每天割猪草养猪喂鸡卖鸡蛋供那个男人喝酒。”
宇飞没吭声。
贾乘风继续道:“我的真名叫贾二牛,是因为我出生时,我们家正好是村里唯一一户有两头牛的。可惜,后来都被那爹霍霍没了。十二岁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高长高再长得更高一些,能够打死那个男人。”
“可惜,那男人没等到我长大,十二岁那年就喝多自己死了。”
空气安静。
贾乘风的烟快烧到底部了。宇飞无声朝他晃了晃烟盒。贾乘风道了声谢,抽了根烟,这次却没点燃,只放在指间玩着。
“他死了之后,我觉得我人生的目标都没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直到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美国的纪录片,当时美国还是大家的目标。看见那些光鲜的生活,我就下定目标,我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从此,这成了我一生的目标。”
宇飞抬头看向他:“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贾乘风眼中晃过了一丝迷茫,随即又坚定道,“以后也是!哪怕这一次失败了,这也是未来我的目标。”
宇飞看向他:“可您现在过得日子不算是好日子了吗?”
“……”这一次贾乘风沉默了异常久,最后才轻轻地道,“……我不能停下来。
一停下来,他就会想起那个懦弱又无能,只能被别人嘲笑和欺负的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终点,但他只有一直一直地奋斗朝上奋斗,只有在这期间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安宁。”
“迷茫与孤独有千百种表现中方式。”宇飞轻轻一笑,“至少您获得了财富与权势。”
“尚老师,他曾经也是我的老师。”贾乘风终于闭上了眼睛,“那一年,那个美国纪录片就是他给我看的。”
“只是……”
只是在未来的路上,他不得不将这曾经的恩人踩在脚下。
他的一生是一场没有终点不可回头的长跑。他只有不断突破一切的障碍,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宁。
“只是……”宇飞看向他,下了结论:“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贾乘风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拿出手机,打了电话给警方:“我撤销刑事诉讼,选择民事赔偿,把尚厚德放出来吧。”
他输了。
至于宇飞……他瞥向旁边的少年,那一句‘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不会报警’还没出口,就见少年手机上显示正在呼叫‘110’。
宇飞耸耸肩:“虽然我打架拿刀威胁人,但我仍是遵纪守法,做了坏事会主动自首的好公民。”
贾乘风哑然失笑。
他又望向了窗外渺远的天空。沉沉的阴云翻滚着,风雨如晦的天气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虽然我这一次失败了,但我不会认输的。”
宇飞轻轻耸肩:“战胜孤独与迷茫是一生的旅程,祝你成功。”
尚厚德被接出来时,已经快九点多了。
尽管几天的关押让他已疲惫不堪,精神倦怠,他仍第一时间就让人带他来了上溪。
九点多的上溪高中门口仍坐着一群人,还有他们的家长。考察团已经走了,学生们任务已经完成。所以已经有一群学生随着家长们走了。
但门口仍有一群撑着黑伞,等待着学生们。
他们想第一眼就看见尚厚德出来。
这其实是一个很震撼的场景。滚滚阴云下,万千道银色雨丝在风雨呼啸,兜头盖脸地罩下来,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们撑着伞,挨挨挤挤站在学校门口,坚守着一个目标。
尚厚德的车一驶过来,车门刚打开,尚厚德只露了半个身子。一班的学生们就扔了伞,拥挤地围了上来。
“尚老师?”
“尚老师,您终于出来了!”
“尚老师,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尚老师,我想死你了。”
“尚老师……”
尚厚德一个一个揉着这些学生们脑袋,温和笑道:“我没事,放心吧。”
学生们仍挨挨挤挤地抱住了他。
隔着拥挤的人群,嘈杂的雨声,尚厚德抬头望着立在人群外的尚阳。淋了些雨,头发和衣服都贴在身上,他显然有些狼狈。但他表情一贯的张扬和骄傲,看着尚厚德,做了一个口型。
尚厚德看着就笑了。
那是回家算账的意思。
这孩子。
黎青帮他撑着伞,磅礴的雨幕里,他深深地弯腰,任凭额发被打湿他闭了闭眼,朝学生们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
播下这一刻种子时,他从未想到过今日的回报。
宇飞说他拯救了这群孩子的命运,这群孩子又何尝不是拯救了他。
同学们都动容地红了眼眶。
陈正非刚要上前搀起尚厚德,就听一阵尖叫声起,尚厚德剧烈咳嗽了起来,捂着胃,慢慢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
一瞬间天塌地陷。
尚阳扑上去,在潮湿雨水里,掰开尚厚德的手。
——上面是被雨水咽湿的刺目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