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阳却冲他抛了个眼神:“小橙子,喝吧,你青哥夸你呢。”
程城诚尚未理解。
“一米七八,”尚阳却双手枕在脑后,眯起了眼睛:“也是个大人了。小橙子,保持住未来可期啊。”
程城诚被尚阳夸得总算找回了些理解力,但仍有些茫然:“那咱们现在?”
“呆着。”尚阳溜了声口哨,盘腿坐在了地上,狡猾一笑:“谁跟你说我们要走了?”
谁说的?
不是张宏图说的?可、可、可……程城诚脑袋里那根筋接了上来,可他们为什么要听张宏图的啊!
那孙子以为他是谁?
等他想通时,已经看见黎青坐在了校门口的地上,拿出了笔与试卷,旁若无人地刷起了英语试卷!
“我听外公说了,姓贾的那孙子这几天拼命让张秃鹫下封口令,就是有人会来上溪考察,追加投资。”另一边,尚阳也盘腿坐着,写着今晚的化学作业,一只耳朵塞着个耳机,一只脚不客气地朝他一招呼。
“他贾乘风想要钱又想害人,哪儿那么好的事?”
程城诚一下被这内幕惊呆了:“然、然、然后呢?”
尚阳踢了一下他的腿:“然后那姓贾的要么把人放了,要么……我俩今天就住这儿了,这投资他给我等下辈子吧。劳驾,请吃了化肥的仁兄,把大长腿挪挪,挡光了。”
程城诚浑身一个激灵,忙挪了腿:“哦,好。”
他心里升起一股茫然:“这样也行?”
傍晚时分的校园门口不时有车流人流经过,门口还有保安守着,已有一些路灯早早亮了,布满细碎如光点兜头如伞般打下,怎么都称不上一句安静。
可黎青与尚阳竟似完全沉浸了,认认真真写起了作业。
认真的气场感染着程城诚,他似乎听见自己一颗狂跳的心慢慢减速,乃至最后平缓。
张宏图的怒吼言犹在耳。
“走,好。自己毁了自己三年的心血。这都是你自找的。一群扶不起来的烂泥。枉姓尚的还在你们身上花这么多力气,简直是做白日梦!”
天穹尽头的阴云烈烈翻滚,烟黑色自远方蔓延而来,千万道细小威风呼啸着自北方追赶而来,席卷着浓稠的潮湿与凉意。
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不是烂泥,我们不是烂泥。”
我们只是想为了自己未来以及维护他们未来的人,最后争取一把而已。
一片雨丝正落在他的眼皮上,程城诚面上一凉,仰头望向阴沉压下的天空。
江城入秋了。
程城诚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意的空气,也坐了下来,拿起手中今天的化学作业,,认真写了起来。
大多数同学冲出来时那一刻都是凭着一股上头的热血与冲动。实质上走出教室,被劈头盖脸的冷风一吹就冷静下来了。
他们茫然地走到了学校门口,看见了黎青与尚阳三人。
茫然注视了许久,他们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也坐下来拿出纸笔,认真地写起了作业。
贾乘风把他们不当回事,张宏图认为他们是烂泥,唯一为了他们争取的尚老师也身陷囹圄……
但他们绝不可以放弃自己。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十几分钟后,一班同学们几乎都无声且默契地坐在了黎青与尚阳身边,写起了今天的作业。
翻滚的阴云与狂风下,他们如一颗颗颗生于沙地,灰扑扑又不起眼的石头,看似一脚就能随意踢开,永远引不来别人的一个眼神。
但当人真正踢上去时,才会知道不起眼石子里的内劲,被狠狠的硌到脚。
徐成才便是在这时候恰好销了病假,回到学校的。
此时学校门口已停了一圈人,保安过路的还有一些早到的家长,都围着那群人议论纷纷。
“这是干什么呢?”
“听说是有老板要买学校,还把以前校长给弄局子里去了,这些学生说起这事被赶出来了。”
“造孽啊。”
徐成才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黎青尚阳程城诚,眼睛微微发亮。
“一群蠢货。”随后下车的女人冷冷地道,“成才,别看了,过来把行李拎着,赶紧去上学吧。”
徐成才低下了头,接过了行李。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你们学校最近有很多事情,不要跟着掺和进去。你的唯一任务就是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听见没有?”
徐成才父母照例地唠叨起了老黄历,“家里为你牺牲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得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知道吗?”
“……妈?”徐成才坐在车上,捏着手心的中度抑郁症断书,沙哑着喊了一声。
他穿着灰绿色夹克,黑色牛仔裤,头发略长没来得及修剪,背着个假耐克包,因为长期熬夜加沉默压抑,他眼下总有一圈青黑,瞧着总像在弯着腰自卑。
此刻这双总是瑟缩与自卑的眼睛里汇聚起了一股力量。
“我和你爸的工作也为了你丢了,邻居们都在笑话我们,你也是知道的。隔壁的陈姐的大儿子在省一高考了第三名,你既然考不上省一高……”
徐成才聚集起力量,抬头望着女人:“……妈,我昨天去了一趟医院……”
“在上溪总得考个第一名吧?我和你爸当初在学校成绩都还不错的,你是我们的种,总不能比我们还差吧……”
“……妈。”徐成才嘴唇颤抖起来,声音打着颤,“如果我真的就是不如你们呢?如果我真的就成不了才呢?”
“家里都等着你的大学通知书呢……”女人的声音终于停了,猛地提高了声音,“什么?”
徐成才死死捏着那张诊断书,肩膀拼命颤抖着:“妈,这十几年我真的很累。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一睁眼就是要考大学,一闭眼就会做考砸了的噩梦。我写着作业一想到你们就浑身发抖。我、我、我现在只要一看到试卷就会生理性反胃,医生都诊断出我有中度抑郁了。”
“妈,我可能真的成不了才了……”
小小的两人角落里,空气可怕得安静着。
这可能是懦弱的徐成才一生最有勇气的一瞬间。
啪——
女人在徐成才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有多伤我们的心。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你是我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种,是我们家唯一的种,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还怪我?”
“你到底有没有心?”
一巴掌将徐成才脸上仅剩的血色全部刮干净了。他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死死盯着地面,忽然勾起一个悲哀地笑。
“唯一的种?我是唯一的种,那姐姐呢?”
“同样流着一样的血脉,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们传宗接代光宗耀祖,我是不是也会和姐姐一样,高中一毕业就不读书了?只是因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们实现辉煌疼她,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才这么重视我,才会处处为我好……”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前十八年所积蓄的所有愤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甚至已撕得破了音。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没办法面对母亲,只朝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他母亲呆住了,嘴唇张合半晌:“可、可我们是真的为了你好啊。”
徐成才闭了闭眼,情绪过后并没有眼泪,心里唯有空荡的苍凉。
可他要的从来不是父母的‘为你好’而是‘我自己’啊。
在母亲愤怒的怒吼中,苍茫辽阔的烟黑色云层和风见证中,他奔向了那群少年们的方向。
那是金光泻出的方向。
亦是那群恰同学少年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