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 天晴, 日光和煦, 暖阳微醺。
王府门口再次聚集了一堆手持刀剑的士兵,领兵的依旧是当日灰溜溜离去的沈将军, 只是不同于那一日的狼狈, 这次他再度光临王府门口, 却是光明正大地领了皇宫里的禁卫军。
汝阳王府的门依旧紧闭, 沈将军神气自在地杵在门口, 嗤笑一声, 对着高门内的人吼道:“汝阳王府的人听着, 今天本将奉皇上的口谕前来捉拿你们, 还不快自己识相点走出来。”
而此时此刻的王府内, 温庭弈正在和老王爷商量对策。
老王爷凝视着手中的纸条,神色越发凝重, 半晌以后才抬眼看了一眼温庭弈, 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他。
温庭弈也匆匆扫了一眼, 神色未变, 只是不住地感叹道:“想不到最终害死王府的,竟然是我们身边的人。”
老王爷缓缓闭上眼睛转动着手里的碧玉核桃, 半晌以后才道:“也是我和绥儿大意了。”
当时设立香盈袖时老王爷便犹豫再三, 只是当时限于局势, 王府必须设立暗桩来打探朝中的消息。选定蜀州的原因一是因为蜀州在叶宝璋手下繁荣, 又是前朝古都, 向来消息灵通。再者, 那时以为有叶宝璋在蜀州,香盈袖的设立会更加顺利。
可直到这件事情,却给老王爷打了个措手不及。
红锦竟然暗用香盈袖手下的资产和人暗中勾结,背叛了整个王府,将他们陷入如此地步。老王爷气愤之余竟然有些觉得惋惜。
可是眼下的情势却不容他们放松。
皇帝现如今已经下令禁止陆绥回京,当日陆绥领兵在外,如今汝阳王府出了意外,一旦消息传到西北,陆绥一定会不顾一切哪怕违抗圣旨也要回京。
这个时候将他留在关外,无异于在逼他谋反。
直到现在,温庭弈才明白对方的这一切究竟是在做什么。
有人在逼陆绥造反。
自从他们插手千金坊的事情后,一直有一只手在推动他们走。无论是寿康宫上诬陷他是煞星害他入诏狱,还是这次借阿芙蓉陷害王府,最后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逼陆绥造反。
温庭弈当时入狱大理寺,陆绥那时神志便有些不对,若不是最终真相大白,他必然会为了自己颠覆天下,举兵而起也未可定。
如今陆绥被支走,又有人趁陆绥不在京中的空档对王府出手。陆绥手握兵权,怎么会甘心看至亲之人含冤而亡,到那时万一举兵造反,恐怕天下就要大乱。
老王爷抬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爷,如今之计必须想办法让殿下回京,臣担心殿下不知晓我们的情况,万一……”温庭弈适时地停嘴,但是老王爷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这才道:“叫绥儿回来,只要他不做傻事,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只是臣一直都有一点没有明白,阿芙蓉怎么会流入到中原地带?臣曾经问过花小楼,中原土力不及,阿芙蓉难以成活,多见于西北异族,若是如此一来,看来西北的势力已经涌到了中原地带。”
老网易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确定地问道:“西北异族?”
他舒了一口气,这才问道:“听闻宜嫔就是西北异族派来的奸细?”
温庭弈点了点头,这才应道:“宜嫔的确是西北戎族人,当年入宫的造册都是假的。若是臣没有记错,当年是蜀王……”
说道这里,温庭弈突然愣了一下。
蜀王。
老王爷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接着道:“蜀王正是西北戎族人。”
老蜀王正是老王爷当年在西北驯服回来的一员猛将,两人是至交,关于蜀王的事情还真的没有比老王爷更清楚的。
可老王爷这句话却也像是一个炸雷一样,将温庭弈惊得不轻。
千金坊在蜀州运营多年却不受管制,他和陆绥一直以为是因为叶宝璋在蜀州不得民心,千金坊毕竟盘踞多年,势力盘根错杂,叶宝璋不敢妄自下手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直到现在,这个理由已经不能令温庭弈信服了。
当时是因为陆赋的消息他们才会去蜀州,后来也是因为千金坊里的人大多数来自广泽,他们才会赶去广泽,蹚进那一趟浑水中。
以前他和陆绥一直都把目光放在陆巡和文妃的身上,忽略了很多细节,可如今这些细节一条一条诡异地联系起来,竟然齐齐指向幕后的人。
温庭弈摇了摇头,第一次生出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怎么可能是叶宝璋,怎么可能是他?
“蜀王绝非你们看上去的那么纯善,珩萧,当年老蜀王逝世的时候叶宝璋才刚八岁,皇帝要削藩,是叶宝璋忍辱负重逢迎讨好才保住了蜀王的爵位。”
“他一开始就不简单。”
老王爷一双浑浊的老眼看向他,呼出一口肺腑间的浊气,半晌以后才道:“看来这次不只是你和绥儿,连本王也被他摆了一道。”
如果真的一切都是叶宝璋的算计,那么叶宝璋未免太过可怕了。
想必当年陆赋可以逃出东宫也是他在暗中帮忙,后来是为了引陆绥去蜀州,所以才将陆赋带到了蜀州。
那个时候,叶宝璋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城府之深令人心惊。
温庭弈一瞬间便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叶宝璋这么久以来的筹谋不过是在找一个光明正大地出兵的机会。只要陆绥一反,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兵,借着反抗反军,光明正大地出兵。
所以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设好了一切,只等他和殿下掉入陷阱。那么这么多年他和殿下的相互扶持,难道都是假的吗?
只是事到如今,又该如何让殿下归京,告诉他这一切。
老王爷看出他的忧虑,缓缓勾唇道:“皇帝不敢让陆绥回京,无非是气愤本王罢了,本王同他斗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办法。”
老王爷刚说完,突然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几声,咳得肺部生疼。温庭弈连忙俯身为其顺气,不想只听“哇”地一声,老王爷竟然生生吐出一口血,苍白的胡须上也沾染了些血泡,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这下才微微缓了缓,一抬头正对上温庭弈略微诧异的目光,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方巾,老王爷勾唇一笑:“不必担心,这都是早些年本王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
温庭弈愣了片刻,突然皱起眉头,问道:“父王,殿下可知道?”
老王爷摇了摇头:“本王向来觉得生死之事只看个人,我生我死都是本王的,不必知会任何人提前替本王难过。”
他轻叹口气这才从椅子上起身,示意温庭弈随自己一同出去,边走边说:“本王总归是命不久矣,死前助绥儿归京也未尝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他说的风轻云淡,温庭弈却觉得心里分外难受,当即反驳道:“臣答应过殿下会守好王府,所以臣决不允许王爷出事。”
老王爷无声叹了口气,终是笑笑。
他这条命自从烟儿死后早就不在乎了,唯一心愿就是绥儿顺遂安康。此事一过,想必是真的安宁了。
他和皇帝斗了这么多年,到了最终还是他赢了。
皇帝啊,被人耍了还犹自不知。
郊外的一座小院,此刻院里还是冷清清的,有几个洒扫的小厮也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屋内的人。
“哥!”
一声惊呼突然从屋内传了出来,声色慌张,应当是犯了梦魇,此刻方醒。
红锦正倚在门边小憩,一听见屋内的动静,立刻钻了进去,二话不说就掀开了素雅的床幔,果然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人苍白着一张小脸,明明是刚睡醒,可是却猩红着一双眼睛,眼里遍布红血丝。
红锦连忙坐在床沿,刚一走进就觉怀间一重,叶宝璋就这样直接扑向了他,紧紧地将他抱住,身子隐隐发抖,让红锦的心不由得一紧。
他缓缓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试探地安慰:“……殿下?”
这句话刚说完,叶宝璋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不要叫我殿下,我不是蜀王!”
他不是蜀王叶宝璋,他只是为了报仇而生的人,他不是蜀王。
红锦连忙抱住他,直到身边有了依靠,叶宝璋才慢慢冷静下来,嘻嘻去看就能看见眼睫上沾了泪水,本就湿润的眼睛此刻更像是笼上了一层水雾。
叶宝璋缓了会,这才抬头去看他,半晌才开口道:“红锦,我害怕……”
红锦温和了眉眼,温柔地哄他:“少主不用怕,很快就会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让少主为难了。”
叶宝璋的状态一直都不太好,以前也是经常梦魇,却没有这些时日这么频繁。原先的时候还能硬下心肠,可临近事发,汝阳王府真的因为自己遭了灭顶之灾,叶宝璋才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
像是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冷风就顺着洞呼呼地往里面钻,刮得他一颗心碎的七零八落。
叶宝璋最近梦魇得越发频繁,有的时候红锦就守在他的床边,也能感觉到少年的恐惧。
“红锦,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害了汝阳王府就是害了最疼他的陆绥,若是他不报仇,宜嫔不会为了他而死,陆灏也不会因此失去生母,温庭弈不会遭受牢狱之灾。
这一切的一切都怪在他,都错在他。
可是……不帮父王报仇,他一生心里难安,致死的意难平。
红锦静静地望着他,突然捧起了他的脸颊,一双眼睛平静地像是一泓碧水。
他的样貌太过艳丽,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女气,可只有叶宝璋明白,红锦是这世间最坚勇的人,愿意陪着他苦海里浮沉这么多年。
“少主,一切都错不在你,少主不能这样逼迫自己。”
“这一切都怪属下,若是当时属下没有没有心软告诉世子殿下武麟门的奥秘,世子妃不会平凡,若是那时逼得殿下谋反,少主就不必走这最后一步。”
赌上自己和陆绥最后的一层交情,彻底将王府拉下局。
“所以少主,错在属下,错在属下。”
叶宝璋直到听到这句话,情绪才稍微平缓了一会,他半晌后才开口道:“红锦,我好累啊……”
他真的好累啊……
二月初九,天晴,日光和煦,暖阳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