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秋簌簌冷泪坠下,绾灵山就在他眼前生动地展示出来,天崩地裂,万般难受。时隔多年,见着此番惨淡情景,他没有太多的悲痛,确实一股股寒意凉气,从骨髓深处渐渐浮起,直至头皮发麻。回头来,发觉自己脸上满是泪痕。
绾灵山在他手中毁于一旦,无可否认。
二哥为了阻止他,神位坍塌,费劲全部元神挽留他的一丝神识换取天地太平,这是他生生世世的疼。
那是他最爱的人,从小照顾他,关心他的二哥,就被他害死。就连二哥为活命在人间仅存下来一颗神灵碧珠,他都无力保护。
自己是个废物,是个该死的混蛋。
他无力,绝望。
当年,他独自奔赴万恶穴,受尽苦难与折磨,练就元始绾灵,却自食其果。杀了昊宇魔头,救了人质,但神识被魔道吞噬,浑浑噩噩了两百多年。最后毁了整座绾灵山,他愧疚,难辞其咎。
但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神明尚且身不由己,沧海一粟又能如何?
绾灵山,迟早要毁在他手里的。
梦境里的己得疯狂大笑着,双眼充血,仿佛在绝望边缘中笑看风云,却无能为力。
渐秋的背后骤然发出一阵阵桀桀狂笑,阴厉而悲恸,像是即将扑食而来的猛兽,将他背后啃食殆尽。渐秋猛地回头,玄衣墨发红纹的男子带着一双凄美幽怨的眼眸紧紧盯着着,双眼如同梦境里的己得那般,红肿充血。清癯颀长的身子却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戾气与嗔恨。
明明是少年郎,却似从风霜暴雨走来。
己得阴冷的声音道:“怎么?来看我怎么卑微?来嘲笑我?”
渐秋平复着复杂的情绪,喑哑着声音道:“你知道我没有这意思。”
“怎么?想知道你二哥之死的真相?我说了,云纪,有求于我,你让我玩几天我就告诉你。”
渐秋急切道:“萧明含与荆都,你说的都是不是真的?”
“你何必问我?信也好,不信又如何?”己得拖着宽大的黑袍,慢慢地走着,修长苍白的手指挥舞着,整个梦境就成了当年叶竹岭混战的那夜。
厮杀声,悲号声,阿潼身子撕裂成两半,血浆迸溅飞出,满地成流,仿佛迎面而来的真实感。
沈云上颀长如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身上的血水浸染了衣物,脸色憔悴而绝望地跪在地上,哽咽失声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阿潼,却碰而不得。
下一幕就是二哥自刎的画面,渐秋整颗停止在胸腔,全身颤巍着。他情绪崩溃地对己得喊道:“你够了,你给我停,你给我停下来。”
己得冷笑道:“还没完呢,你知道吗?无论是神明,还是人,只要有了软肋,就能被人拿捏。云纪呀,你的痛苦还没结束。我还为你安排了一场场大戏,保准让你这一世活得过瘾。”
渐秋深呼吸着,喑哑声音道:“你无非就是恨我,既然恨我何必复活我?”
“云纪,我不会动你的,我只想让你体会一些神明没有体验的感觉。”
“所以,我二哥的死就是跟你有关系。”
“哈哈哈哈哈……”己得大笑出声,笑到出声,用手指抚平眼泪,颤颤巍巍道:“我的神明,怎奈你这般蠢?哈哈哈哈……”
渐秋定定地看着己得,内心有千万壶泪下,看到了绝望,看到了风霜,看到了伤疼,更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笑着笑着,己得忽然哭了起来,嘶声泪下,又猛然大笑起来,笑到失声。
渐秋方寸之地宛若被刺了一下,神色复杂,脱口而出:“你就是个疯子!”
“对,我就是个疯子,你今日来,我就让你出不了梦境!”话音在阴黑的四周回响着己得声音。
恍神之际,渐秋睁眼开来便是在一间阴暗腐烂的牢笼里,湿漉漉的,阴黑黑的,只有清冷的月光照射进来。他站起来,惊慌地打量着四周。眼前的骤然闪现出一个女子,瞪着红肿充血的眼眸,披散着凌乱的头发,脸色苍白。她伸出污脏的手,紧紧地掐住渐秋的脖子,阴冷地笑道:“魔崽,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渐秋窒息地挣扎着,扑腾着双手双脚,如同待宰的羔羊,垂死拼搏着。
四周响起喝彩声,呐喊声,哄闹声。
她们在欢呼着。
“掐得好,掐的好,该死的魔崽。”
“我也要掐死这个魔崽。”
“我们一起掐死他们。”
“哈哈哈哈哈……”
“回家了,回家了……”
耳边轰轰闹闹的笑声与己得的惨烈笑声竞先发响,笑得渐秋头脑昏疼,笑得他想直接敲打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毒虫在啃食他的脑髓,啃食他清醒的神识。
渐秋窒息地睁大眼睛,一行行苦泪簌簌落在潮湿的地上,那女子还在笑,如同恶鬼索命,没有一点情感,凛冬寒霜的冰冷。
渐秋如同坠落一处熔炉岩浆般的泉水中,水滚烫极了,仿佛快把他煮烂沸靡成泥。他挣扎着,运行着体内的乾元之气,越是运行却疼得厉害,疼得五脏六腑都撕裂了,身体里的血脉尽悉快迸溅出来。
他挣扎着却像身处沼泽泥淖,越陷越深。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用不了绾灵血?
疼,太疼了。
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每一个毛窍,每一块肌骨,每一处血脉都在仿佛有千万把刀在狠狠割刮着,不留余力。他怒号着,身体蜷曲成一圈,又舒展开,在恶灵泉里来回痛苦地翻腾着,犹如一只脱水的鱼虾,扑腾着却泛不起一丝丝涟漪。
寸寸骨节,丝丝毛发,都在腐蚀着,绞疼着,在承受着汹涌急恶的疼痛。狂乱的气息在温温血脉中气息肆意妄为,恣意狂奔。
无止无休,钻心刺骨。
这便是当年他在万恶穴的恶泉里苦苦挣扎,痛彻骨髓的修炼。
他努力地调整着丝丝缕缕的血脉,告诉自己是梦,是梦境,不要上当。但是那痛感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时时刻刻地注意着自己就是在痛苦,在承受非人的痛苦。
所有不好的,痛苦的回忆尽悉涌现在脑海里。生命的挣扎,神识的挣扎,是非的挣扎,对错的挣扎,一切的挣扎直钻脑海。
渐秋怒吼出声,身体的血脉偾张狂涌着,快裂开了,身体快撕裂成粉碎了。
他狠狠地咬破手指,一道太阳符文的阵法在眼前画出,红光岩浆般的光芒耀眼烁烁,炽热的气罡,形成强大的劲气,冥血阵起,红光瞬间爆裂而来,狂风怒号,气浪汹涌,纷至践踏而去。
整片梦境如同粉末碎裂飞散席卷,形成一阵狂风漩涡,肆意地席卷着。
己得吐出满身鲜血,身体宛若那碎裂的粉末轻飘飘地随风飘荡着。一道阴厉的邪魔之气排山倒海而来,吹起一阵波澜,将己得拥入黑云密布中。
渐秋兀自从梦境醒来,泪水湿透枕边。
四周是冰封刺骨的冰雪天地,白茫茫雪皑皑的一片,墨袍长衣与一团黑云密布对峙着。黑云魔气里团团环绕围住的是昏迷不醒的己得清瘦的身躯。
徐凝凛冽如冰霜的声音低沉道:“叔仪,你这是要与我作对?”
空灵悠悠的声音在冰封天地中回荡道:“梦貘玉枕乃我心爱之物,能借与你便是我最大的容忍。若是狗扰梦死了,你我便势不两立!”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己得,渐秋当既咬破手指,红光艳艳,绾灵血来,血流成厉,一道道汹涌血剑飞射而去,直追黑云与己得。
徐凝的冰雪寒气随之而来,破空而出,另一面夹击直追那黑云。
数不胜数的乌鸦强聒利噪,团团围住叔仪君与己得,严严实实地保护,形成一堵厚实不见里的墙壁。
一群群乌鸦亮着利喙席卷而来,一队队乌鸦张着毒牙向渐秋与徐凝方向袭来,那黑云与己得顷刻消失。
徐凝如流星的身姿踏风而来,席卷一路,厉刃阴风,强劲无比,遍地乌鸦。
血流成河,遍地乌鸦臭血。
渐秋愤恨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什么东西都没有问出来,找了己得也没有用。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事,己得确实不会杀死自己,顶多就是折磨折磨自己。
虽然己得并不正面回答,但至少萧明含与荆都的事确实是与二哥之死有关。
但是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己得所说的“一场场大戏”,这未到来的事最让他头疼。
如今他惦记的人无非就是徐凝,流弋与盼华。
徐凝打理着生死场的一些事务,硬生生地拆墙卸阶,道:“快装进去,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魔域?带回去,给你吃好吃的,穿好看的。我们一辈子可以坐吃空山,游手好闲。”
“你自己不留着吗?”
“生死场迟早不是我的,山外有人,迟早会有比我厉害的人来管理这里。”
渐秋欣喜地点了点头,道:“坐吃空山,游手好闲。不错,这志气,我喜欢。”
金房银屋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外面的小妖怪们都好奇地探着脑袋,嘟囔道:“君上是要开始爆发了吗?”
“小白兔好可怜,怎么能承受?”
徐凝抱着渐秋的小身躯回到阴冷尖山岭,渐秋晃悠着双腿,悠哉问道:“徐凝呀,我什么时候恢复身体呀?”
“我挺喜欢你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乖乖小兔兔。”
“我一个大男人的,不准叫我这个,太恶心了。”
徐凝正要开口撩拨一顿,手中娇小的小兔子“砰”的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化为红衣,重重地把徐凝压在身下,两人狼狈地倒在地上。
两人慌张叫了出声,尘土飞扬,衣物沾满泥土。
渐秋抚摸着撞到的脑袋,疼得直皱眉,呼呼地大喘气。
徐凝抚摸着被撞疼的下巴,铿铿大笑出声,抱着渐秋的身子。
抬眼之际,徐凝扑腾翻身,把他定在身下。
吻得痴痴迷迷,缠得紧紧牢牢,摩得燎燎烫烫。
虫鸟争鸣,万物竞观。
仰着清穹,枕着大地,做尽云绵绵雨蒙蒙。
踏山野,掬溪流,曼声而歌,玉露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