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向他求饶,喊疼,勾欢。
可是全都不是她自己的本意。
她也觉得屈辱痛苦,生不如死。
南宫羽嫉妒而愤怒,在门外木栏边咬牙切齿地念着方休的名字,想到如今非让苏棠当个傻子不可,怒极便一剑斩断了围栏,断裂之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然而就如此当个傻子,也是极大的侮辱,虽然她傻了就不知道何为侮辱,只有旁人——南宫羽,和顾清影会觉得是侮辱。
然而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们要不择手段地掩埋她过往的十八年。
没有抛弃她的母亲,没有死于非命的父亲,没有什么青楼,没有风月阁,没有暗杀府,甚至也没有顾清影和南宫羽。
比起顾清影和南宫羽的颓唐,霜夜显得容光焕发,眼瞳里是无所谓,没有什么悲悯,也不窃喜,看到人间有人如此伤怀,他并不为之所动。
苏棠呆滞地躺在枕上,半眯着眼,呼吸从急促到平缓,顾清影抬手捂上她双眼,动作很轻,掌心很暖。
不远处脚步声轻动,来的是个穿灰衣的小二,捧来一封信,他冲霜夜哈腰点头,才笑着进屋,“阁下可是飞仙观的道长?”
顾清影正给已经闭了眼睛的苏棠盖被子,闻言杀意升腾,警惕地盯着来人,“站住——”
小二吓得一哆嗦,忙就地站定,顾清影见他如此胆小,也知道自己太是敏感了,缓了声道:“放在桌上就好。”
南宫羽和离去的小二擦肩而过,径直到桌前,见信封幽蓝之色,上头银星数点,的确如星河,封口以红泥加封,当即拆开一看,接着便递给了顾清影。
道人微一蹙眉,下意识望向门外,却已不见霜夜紫裳,便只低声道:“明日我们上路,之后,我愿你发誓,不离她身边一步。”
南宫羽怅然若失,“当然,我还希望你死在那里呢。”
她毫不掩饰眼中的嫉妒,顾清影却也怅然若失,“你不用嫉妒,方才若她身边的是你,也会那样抱着你的。”
南宫羽阴恻恻地笑起来,“是啊,她以往就视人命如草芥,看待人像看畜生一样,”她将视线落在顾清影腰间的黑玉上,“她视如珍宝的东西,如今也视为草芥,看着还真让人感慨。”
剑客的剑已经被擦拭干净,安然回归鞘中,她横握而视,像在回味它的风光,沉沉道:“我当然会护她,可是顾清影,我也愿你发誓——必杀方休。”
顾清影眼神一空,闭了眼,半仰着下巴,点了点头。
她还依稀记得方休曾有多癫狂愤怒,好像他的亲族没了,全天下的人就都该死。
她睁眼望着身边的烛台,再望望沉沉睡去的苏棠,好像看到了昔日,男人掐着她,把一瓶药灌下去——
那时候的顾清影也陷在滔天的悲怒里,苏棠惊呼一声,残影就被吞噬于微微摇曳的暖暖烛光。
整个屋子很宽敞,点了无数蜡烛,因而从外面看起来十分耀眼。十几个黑衣守卫被他骂出来,便就去打理行装,只留两个守门。
有客人往来走廊,都好奇屋里是个什么人物,且看守卫腰间令牌,便知是域主门下近臣,不敢相扰。
方休席地而坐,手背上骨节分明,整只手消瘦而无力。他将一张张纸钱扔进面前的铁盆里,很快满屋都是焦灼味道。
他的剑扔在地上,他的脸被火光一照,显得极其灰白,剑眉像两道经年的利痕,不再萧飒挺拔。
他不断地吸气,又像是在笑,或者哭,口中吐出一种近似于“哈哈”声的气音,双眼胡乱地转,眼帘颤动,气音逐渐诡异。
纸灰轻扬,迷离他视线。
他想着方才探报所说的紫衣男人,手里越发狠握,定神看着眼前火焰,眼睛里就终于也燃起了火。
他不可置信般呢喃:“霜夜……你也跟我对着干……你也护着那两个败类……”
凭什么?
他默默在心里问。
他又没有做错——丹夫人毒辣,顾清影虚伪,这种人凭什么好好活着?
他的家人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凭什么就都死了?
他越想越想不明白,憋屈而愤怒,阴森森地垂着头,便哑声笑起来。
“都该死……呵呵……都该死……萧念安,你也……”
他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萧念安。
他曾派刺客去琦州驿站埋伏,却也知道八成伤不了萧念安,不过警告,泄愤,如此而已。
可他愤怒至极的时候,更因萧念安选择与自己背道而驰生气。
明明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那他为何不帮自己的师弟,为什么自己要做的事情,萧念安就反对?
方休抓着剑,想站起来,然摸到那把剑的一瞬他就厌恶地将它摔了回去——
那不是缠魂,就算一模一样,也不是。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脑袋蹲下去,很想找个人来安慰自己,可是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全家都死了,连剑都死了。
柳无归也不在这里。
他凄厉地笑,听得门口守卫面面相觑头皮发麻。
紧接着房门骤然一开——
方休急促喘息,狠狠攥着门框,双眼血红,令道:“留下十个人,再从黑市上招几个,还要暗杀府调来几个,在此等着。”
“渃郡乃此行必经之地,他一定会到……哈哈哈……”
他笑得半疯半傻之状,“让他们……杀了他。”
守卫疑惑,“大人,杀谁?”
方休连笑几声,扶着门,笑得弯腰,“萧念安,玉山的少掌门,知道吗?”
守卫大惊失色,“大人,这怎么使得?!”
方休摇着头,悲惋异常,很是怜悯的样子,说的却是:“他不再会帮我了,我们已经殊途,若来日遇见,八成,哈哈哈,他会杀我呢。既然如此,何不我先下手。如今江湖这么乱,这么多人,就说是玉山的仇家下的手,谁又能怎么样?”
他不容置疑地瞪着人,眼下乌青显眼,长睫上湿润,“去做就是了,不要再废话,否则你就先去死!”
守卫当即跪下领命,又哆哆嗦嗦道:“探报说……暗杀府的人已经到了那里了,柳无归也在。”
方休心头一松,欢喜地连哭带笑,“真好,我们……我们现在就去赶路,快——”
守卫急忙站起来,方休已回屋去拿剑,握在手里的一瞬,恶心至极。
夜深人静,烛光满堂,没有风声,没有月色。
他回头问向手下,“柳无归……如今杀名叫什么?”
守卫从怀里掏出探报来信,抖声答道:“回大人,叫……聿明。”(1)
方休紧紧皱着眉头,缓缓走回几步,似要拿过去亲看,却忽而恍然,停了脚步大笑——
“聿明……哈哈哈,聿明?哈哈,好名字,好名字,比梦生好多了……”
手下不明所以,只看得到自家大人眼中向往痴迷,被烛光映射,凛然恢复了神采——
至少,柳无归还跟他同心,有了他,方休就可以甘愿奔入夜色。
万劫不复也一起去,就什么也不怕了。
——————————————————————————————————————————————————————————————————————————注1:花神爱上了给自己浇水的年轻人,被玉帝贬为昙花,将她爱上的人送去出家,赐名韦陀,忘记前尘。昙花选择在韦陀下山采摘露水时绽放,一年年过去韦陀却从来没有想起她。后一老人聿明氏的魂魄带昙花去往佛国,见到韦陀,后者终于想起前世姻缘,韦陀经佛祖同意,下凡了却尘缘。而聿明氏因违反天规,被罚永陷轮回,灵魂永远漂泊。
昙花又名韦陀花。
当然柳无归不是这样的聿明,他也想让苏棠想起来,非出自什么救人脱离苦海的好心,只想见人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