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登云出生在三月,柳絮纷飞的时节。
他是宋家小九,是宋明庭的独子,他娘生他时难产过世,宋明庭又偏生是个痴情种,自他母亲过世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半点续弦的意思。
宋登云的长相随他生在南方的娘亲,柳叶眉,月牙眼,笑起来还有一边酒窝,格外柔嫩白皙、粉雕玉琢。于是九弟便成了九妹,堂哥中最混蛋的一个开了这先河,其他的堂哥也都跟着叫他九妹。
三岁生辰那日,四五个堂兄一如既往地抢着抱他,柔嫩的脸蛋被堂兄们捏得发红,而他只得委屈巴巴地皱着脸,余光瞟见站在一旁抱臂大笑的亲爹,连一点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还是宋明昀途径此处,看不过眼,把他从一群孩子中间抱出来,笑眼弯弯地戳他的酒窝,问:“小九怎么不笑了?”
宋登云有了伯伯撑腰,一改先前怂巴巴的模样,立时狐假虎威地瞪向为首的二堂兄:“坏人!”
二堂兄宋逐风早已成家,自家媳妇也大着肚子,正是对小孩子格外喜爱的时候,这会儿受他指控,实在忍俊不禁:“我是坏人?九妹,你是不知道小七小时候在我手上是怎么挨揍的,回头让小七跟你说道说道。”
宋登云鼓着脸,没有忘记那个“小七”就是最先喊他九妹的混蛋,又气鼓鼓地喊:“小七,坏人!”
他话音未落,却见八堂兄望向宋明昀身后,惊喜道:“七哥,你也回来啦!”
宋登云吓得一个寒颤,下意识搂紧了宋明昀的脖子,却听其他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立刻反应过来又是受了骗,连忙挥着手恶狠狠地去扑八堂兄。
宋明昀一个不注意,托着他屁股的手突然一松,宋登云只觉身下空荡荡,宋逐风一声惊叫,他已经从宋明昀怀里掉空大半截身子,只剩两条小胳膊还倔强地挂着宋明昀的手臂,可怜巴巴地蹬着腿,小脸煞白。
宋登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蹬到了什么东西,只觉得硬邦邦的一下,恰好踩着什么人,重新爬回宋明昀怀里,正想回头看看这位好心人,却听宋明昀温厚道:“小七回来了。”
宋登云顿觉脖子后边发凉,小心翼翼地侧头去看,模模糊糊的记忆里那个逆着光的身影逐渐清晰,后者抱着刀,眉眼带笑,张口说:“路上耽搁,回来晚了,好歹赶上了九妹的生辰。”
宋逐风拍拍他的肩,笑道:“你这小子还晓得回来?为兄还以为你跟着那侠客大杀四方,该是不想回家了呢!”
“她杀她的四方,我只是个仆从而已。”宋逐波失笑,和宋逐波对了对拳头,又伸手去捏宋登云的脸。宋登云可怜巴巴地微张着嘴,刚才还喊得正气十足的“坏人”一下子咽回肚子里,规规矩矩地任由宋逐波把他揉圆搓扁。
“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拜了何方神圣为师,连我们都要瞒着?”
宋明昀咳嗽一声,作势要把怀里的宋登云递给宋逐风:“小七任重道远,你管好自己家的儿子吧。”
宋逐风嬉皮笑脸地去接宋登云,却被宋逐波毫不客气地截了胡,后者冲他一笑:“二哥,让我抱抱,我好久没抱九妹了。”
宋逐波排行虽小,刀法却独当一面,至少同辈寻不出一个能和他过招的。宋逐风客客气气地赏了他脑袋一下,回头跟其他兄弟一起痛斥宋逐波恃凶插队的行径去了。
宋登云实则并不喜欢被他抱,但宋逐波拳头服人,一口一个“九妹”喊得他怒发冲冠也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由着宋逐波一顿欺负,最后拎着衣领,捉小猫一样拎去大堂。
席间觥筹交错,宋登云被宋逐波搂在怀里,听不清楚其他人都说了些什么,只能贴着宋逐波的胸口,在他发出低笑时感到一阵又一阵沉沉的震动。
宋逐波太瘦,且肌肉紧绷,宋登云总觉得自己屁股硌得慌,心想这家伙怎么出去这么久,就只白白少了几斤肉。
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小女孩的轻笑,一名年约七八的小姑娘向着宋逐波伸出手,温柔道:“你把他抱得不舒服了,让我来吧。”
宋逐波低头看他,宋登云连忙一阵哼唧,立刻响应小姑娘。
他也认识那个女孩子,和他的混账堂兄们都不一样,香香软软的,穿一身红色衣裳,只有她抱着才最舒服。
宋逐波说:“他只喜欢我抱。”
宋登云:“...不。”
宋逐波用筷子头抵着他的嘴,低头问:“对吧,九妹?”
微弱的反驳立刻被宋登云往肚子里一咽,委屈不已。
封珏含笑提出:“他刚才说不了。”
“嗯,”宋逐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说不只喜欢我,但最喜欢我。”
宋登云:“......”
可惜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这时候可以骂一句滚。
好在那一顿生辰宴之后,宋逐波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宋登云得偿所愿地窝在封珏怀里玩她的头发,听见宋逐风吊儿郎当的吆喝,几个堂兄尾随其后:“九妹,来玩儿啊——”
宋登云道:“不。”
宋逐风点点头:“啊,不止想和我们一起玩,还想让封珏妹妹也加入我们是吗?”
宋登云:“......”
彼时,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尽快长大,然后好好地保护封珏,再也不受这群混蛋堂兄的欺负。
宋登云年幼的记忆里,几乎快要不记得宋逐波到底消失了多久,只记得这厮极少回家,起初答应了陪他过每一个生辰,之后也都爽约。
直到有一天宋府的门被人挤开,他正哼着歌在花园里采花,想着给封珏一个惊喜,却见门口一大群乌泱泱的人狼狈潦倒地涌入,随后的是他爹。宋明庭一改先前在宋明昀身边唯唯诺诺的模样,难得地挂着志气昂扬的笑容,虽然有一边脸肿得不行,却依然能看出他心情极好。
七岁的宋登云茫然地看着他们,宋明庭也见了他,摆摆手道:“登云,你先回房间去。”
宋登云问:“爹,你挨打啦?”
“不碍事,你先回去。”
宋登云乖乖地应了一声,回头往自己房间走,这时却听后院里传来一阵骂咧,向来和他差不多不思进取的几个堂兄从宅里冲出,五堂兄两眼通红,恶狠狠地搡开恰好挡了路的宋登云,冲着宋明庭斥骂:“宋明庭,你他妈不是个东西!”
宋登云吓得脖子一缩,看见几个堂兄身后紧紧缀着的封珏满脸忧虑,看到他,果然也吃了一惊,悄悄向他摇摇头,作口型道:“快回房间。”
宋登云一头雾水,封珏伸手过来拽他一把,不由分说地推进后院深处,直把他引至自己房前,还蹲下来认真嘱咐:“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出什么事了?”
封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小声说:“......你二哥过世了,讣文刚到。”
宋登云浑身一僵,又问:“伯伯和爹知道这事吗?”
封珏摇摇头:“不清楚,总之你在房间呆好,听话。”
宋登云的确很听话,他其实从小就听话,而且很有眼力见,从不主动触人霉头,算得上是宋家少有的聪明人。
宋登云把自己关在房间,关得饥肠辘辘,整整一天也没人来过问他的吃喝,他甚至疑心宋家其他人都趁着他在房间已经悄悄离家出走了。
等到一天之后,宋明庭亲自敲开他房门,递了一份粗糙的饭菜给他,而他身后跟着的沉默少年,赫然便是这四年间鲜少露面的宋逐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