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的队伍走出华都那日,万民翘首,旌旗猎猎。
抄书的褚晚真终究没有抄完那一本莫须有的书,煌煌明堂之上,武盛帝一言九鼎,于是举国尽知这一桩姻亲。
深夜的禁宫静得出奇,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好像长夜之中的一轮孤月。
夜风忽来,烛影摇曳,褚景深批完一叠奏折,由着侍人替他剪烛。
灯花零落,褚景深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你们先退下吧。”
侍人纷纷称是,依次退出。
随后御书房的窗户一启一合,孟醒踩着灯花落地的声音,轻轻悄悄地合上窗,笑说:“陛下,别来无恙。”
“......你还知道回来?”
孟醒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腆着脸笑道:“皇兄在等我嘛。”
褚景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见到那张和他记忆中的恭王妃肖似的面容,忽然又生不出气,只能冷笑:“朕还以为你是来讨人的。”
“讨谁?晚真吗?”孟醒咂咂嘴,嘀咕着说,“怎么不是酒......和亲是她自己的决定吧?”
褚景深冷淡地说:“朕逼的。”
“就你?”孟醒丝毫不惊,淡淡地觑他一眼,像是终于记起眼前的是九五之尊,勉强收了点嘲讽的语气,诚恳道,“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子。”
褚景深想不明白,小时候温温顺顺的堂弟怎么就会长成这副德行,如果早知道这弟弟会长一张这么讨厌的嘴,他必会从小划清界限,绝不跟此人往来半步。
“那封琳呢?”
褚景深总算得了机会,幸灾乐祸地冷笑几声:“他不想见你了。”
孟醒摆摆手:“都是气话,男人的嘴信不得。”
褚景深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说起来,陛下不是想一统江湖?”
褚景深翻个白眼:“朕没这么多闲工夫。”
孟醒眉眼带笑:“那还不准备准备,把北蛮的地都给抢过来?”
褚景深懒得再理他,重新抄起毫笔蘸墨,孟醒复问:“封琳真的不见我吗?”
“......”褚景深提笔书写,信口道,“释莲跟着公主走了,他一个人忙得很。”
“释莲去哪了?”
褚景深眼睫低垂,孟醒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多说,只笑:“那,皇兄,我可走了?”
“不然朕给你传份早膳?”
孟醒翻出窗去,冲他挤眉弄眼地笑道:“这倒不必了,来之前吃了宵夜。元元还在宫门等我呢,风这么大,吹着凉了怎么办。”
褚景深哼笑一声:“滚远点。”
孟醒的身影只在窗外停了片刻,就着烛影抬了抬手,算作告别,再一纵身,彻底不见了踪迹。
御书房外传来几声低语,房门徐凯,走近一道身影,褚景深搁下毛笔,头也不抬:“你当真不见他?”
封琳同他隔着两三尺的距离,缓缓地摇了摇头,褚景深眉头皱得极深,改口道:“过几日又是月圆之夜,你再不服药,是还没痛够?”
“......”封琳避而不谈,跪拜道,“陛下,欢喜宗闻竹觅已殁。”
褚景深老神在在地点点头,问:“下一个是辟尘门?”
封琳不语。
“......罢了,朕和死人费什么口舌。下去吧。”褚景深这一天里已经不下十次地想念释莲和褚晚真,至少前者对他绝对服从,后者虽然聒噪,也简单易懂,不像封琳和孟醒两人,一个比一个闹心。
封琳俯首道:“属下告退。”
“封琳,”褚景深突然开口,“封家不复存在之后,你是怎样设想的?”
封琳迟疑半晌,哑声道:“借封家之财力、宋家之威信重立门派,效仿辟尘门,以鉴灵剑诀为传承,奉燕还生为掌教。”
褚景深抬起眼眸,注视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缓缓发问:“现在呢?”
“......”
“确实与朕无关。”褚景深合上一本奏折,淡道,“这世上许多事,都与你我无关。干涉愈多,结局越让人心寒。”
闻竹觅不比江湖名侠,加之欢喜宗有意压下,他的死讯一连数月都不曾传开。
就连孟醒也是收到冯恨晚的书信,才了解当时局势。
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原本不该对闻竹觅出手,毕竟谁也不会料到,闻家姐弟谋划多年的事,到最后依然只是姐弟二人亲赴明州,一封言辞激烈的请战书逼得萧同悲一记回眸。
孟醒合上书信,不忍多看冯恨晚一笔带过的昔年往事。
倒也不怪这么多人都不爱和冯恨晚往来,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往上数的祖辈的那点丑事都被对方翻出来逼逼赖赖地强调。
——尤其是当那些事和自己的亲人息息相关,曾发生在自己身边,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时候。
冯恨晚写,闻竹觅泉下有知,八成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给闻梅寻编了几十年的美梦,倘若不是遇上冯恨晚,遇上任何一个人,都绝不至于令这场幻梦即刻粉碎。
可那封请战书的言辞该激烈到何种地步呢?
冯恨晚没有多说,只说牵扯了当年的萧漱华和孟浪,已经足够让萧同悲勃然变色了。
从那之后,南柯公子闻梅寻再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偶有坊间传闻,说她回去欢喜宗时还发着疯,亲手撬开了入土十多年的闻栩的棺材,拿剑刮花了闻栩的碑,甚至折断了手里的剑,把云都三楼的招牌都砸得粉碎。
她的怒火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弭。
正如旁人所说,欢喜宗出不了一个正常人。
唯一一个端正行事的闻梅寻,终究没能成为闻竹觅所期待的足够漠视黑暗的光。
她的剑断了,她的光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