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剑出鞘的刹那,沈重暄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我不明白,禅师所言何意?”
释莲看也不看冯恨晚手里的剑,心平气和地应道:“小僧受殿下所托,带您入宫与她会面,但小僧领过圣旨,不得让任何人带走酩酊剑。因此小僧思前想后,决定将选择交予您,服下此蛊,您今夜便可入宫见到公主殿下,但如若您尝试接近酩酊剑,此蛊便会被小僧提前催动,您会生不如死。”
冯恨晚冷哼一声,道:“若是你这秃驴唬人,骗他吃了,你又不带他进去,那他和孟醒岂不是都被你拿捏住了?”
“阿弥陀佛,冯大侠言之有理。”释莲双手合十,行了一记佛礼,“然,此时梨花砚尚在沉睡,小僧若是食言,您直接出手,小僧亦无反抗之力。”
冯恨晚不吃这套,冷着脸说:“万一你拿沈元元的性命威胁本座呢?”
释莲笑着摇头:“小僧对您了解不多,如此行事风险太大。况且,公主殿下若是知道了,也不会放过小僧。”
“呸!本座连千山剑冢也闯得进去,区区一个皇宫又有何难?沈元元,少和他废话......沈元元?”
沈重暄摇摇头,按住冯恨晚的剑,丝毫不惧地迎上释莲坦然的目光,镇定道:“禅师,你赌赢了。”
他不能再等了。
皇宫戒备森严,他必须得到一个合理适当的身份混入其中,尽管心知释莲此举居心叵测,他也必须知难而上。
这世上比生死更可怕的事,就是下落不明。
他已无法忍受没有孟醒音信的日子,尤在亲眼目睹这炼狱一般的现实之后。
冯恨晚震惊不已,一把拉过他,怒道:“你疯了?你没听见孟烟寒和宋逐波都是被这东西害死的?你找死?!”
“......”沈重暄眸光闪烁,似是心虚地躲开冯恨晚的诘问,手却已经伸出去接过释莲手里的药丸,轻声道,“我答应过宋前辈,要成为和我爹不一样的人。”
冯恨晚怒喝道:“这和你爹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找死!”
沈重暄仰脖吞下药丸,哽了哽,接道:“他一辈子都活在恐惧里。”迎着冯恨晚错愕的神色,沈重暄闭上眼,静静道,“他总怕失去,因为他拥有的太多。”
“但我失去的够多了,”沈重暄低眼轻笑,“因此,无所畏惧。”
那枚药丸入腹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隐隐约约裹着药丸的外皮都逐渐化开,腹腔中隐隐约约一点不适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无踪。
如果不是他清楚地记得释莲把这东西称为“蛊”,他一时实在不能相信这小东西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可连孟烟寒和宋逐波都殒身此蛊。
释莲静默地凝视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出荒谬的戏,但他神色淡淡,似乎天生不会喜怒哀乐,永远进退得当,即便冯恨晚已经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冲上来手刃了他,他也一如既往地眉眼恬静,和这鲜血淋漓的房间格格不入。
“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宫?”沈重暄勉强说服了冯恨晚——或者说趁着冯恨晚暂时无话可说,又和释莲对视,仿佛当真已经无所畏惧,释莲却轻轻一笑,淡道:“您真的无所畏惧吗?”
沈重暄皱起眉头:“除了阿孟,我已别无所有。”
释莲摇摇头,不再多说:“今夜子时,小僧会来这里接您。”
“本座也和你们一起去。”
释莲顿住脚步,望向一旁插言的冯恨晚,开口:“......公主只说见他。”
“那你先去问问你们殿下,她说不定也想见本座呢?”
释莲不置可否,转身扶起昏睡在地的封琳,侧头道:“浮屠会派人收拾这里,二位可先去其他房间休息。”
沈重暄猜也知道他是打算等封琳清醒再处理燕还生和封珏的后事,这也的确是最稳妥的方式,他们毕竟都是局外人,插手封家内务总是显得突兀。而封珏的死讯,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告诉宋登云,单是记起自己离开宋宅时宋登云满是凄楚的眼眸,他便止不住地愧疚。
冯恨晚冷淡地抱着剑,遮眼的黑布似乎松了些,他腾出手去摆弄,嘴上道:“今夜子时等不到你,浮屠是皇帝的生意,本座奈何不得,但释莲禅门总是留不下了。”
毕竟释莲禅门作为浮屠的门面,倒也算个可供拿捏的把柄。
释莲睬也未睬,兀自背起封琳,沉默地推门而去。
在他走后,冯恨晚一把拉过沈重暄,冷着脸道:“快,本座给你把那东西逼出来。蠢货!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贪吃!”
沈重暄哭笑不得地皱着鼻子,叹道:“我试过了,前辈,入口即化啊。”
冯恨晚愤愤地一砸墙壁,恨道:“你疯了?有这东西限制着你,就算你混进宫去,也带不走孟醒!”
沈重暄摇摇头,低声说:“不用带走。”冯恨晚捏着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紧,又听沈重暄道,“能把他送出来就足够了。”
“就你有主意?!”冯恨晚狠狠地搡他一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本座怎么跟你师父解释?说本座眼睛没了,没看见你吃了蛊?......孟醒不得跟本座急眼才怪!”
沈重暄连忙抓住他手,赔笑道:“没事的,前辈。没关系的。您在宫外等着我和师父就好。”
他停了半晌,又像在对自己说一样,柔声说着:“......一切都会好的。”
早在释莲提出孟烟寒服过这蛊时,他便无比确信,这蛊虫多半并不致死。
以他了解到的他娘的性子,无论是他爹口中英姿飒爽的女侠,还是冯恨晚嘴里执念过深的妖女,孟烟寒都决计不会是为了一副解药便会卑躬屈膝的人——但她撑到了宋逐波来找她。
她没有死于蛊虫,她死在宋逐波的刀下。
即便他猜错了,至多也不过是追去鬼门关,亲自给宋前辈道歉。
但他还要活着,他要见到孟醒,他要见到封琳。
他已经一事无成,至少要替封珏和宋逐波讨个公道。
等到深夜子时,冯恨晚磨剑霍霍,只等释莲爽约,给他个屠了对方满门的理由,没想到释莲驾着一辆马车如约而至,眉眼恬淡,沉静道:“沈少侠,请。”
冯恨晚的从流剑雪亮无比,映着冷月寒光,杀意毫不掩饰。
释莲却神情自若,接过沈重暄便扬鞭打马,冲冯恨晚微微颔首,道:“小僧告辞。”
马车辘辘地驶过街市,沈重暄一路抱着和尘剑,从扬起的车帘间偷瞥车外的景致。
方向没有错,释莲一直是向着皇宫行进。
——他没有撒谎。
他确实为了褚晚真的心愿,正在违背皇帝的圣旨。
沈重暄摇摇头,抛却脑中的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宫门守卫的问话。
不多时,释莲停下马车,和宫门处的禁军守卫交谈几句,马车便又畅通无阻地驶进宫中,再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沈重暄一路提心吊胆,这时才恍觉是虚惊一场。
白天在他和冯恨晚看来几乎无懈可击的宫门,竟然这样轻易地就闯了进来,可见释莲地位之高,也难怪敢在天子手下阳奉阴违。
沈重暄终于等到马车行至无人的宫道,心中默数几声,正想翻窗而出,借着轻功直接逃离释莲的掌控,马车却先他一步停下,释莲撩开车帘,含笑道:“沈少侠,从这里开始,小僧陪您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