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悲从明州折返时,同样收到了闻竹觅寄来的书信,信上写他们归去云都,果然也扑了个空,特意来问孟无悲收获如何。
孟无悲当然不会搭理,他知道闻竹觅派了人一直尾随,但他不是萧漱华,实在不愿对无辜之人下手,于是只就着方才点在郊野的篝火把信烧了个灰飞烟灭。
他从华都赶赴明州,脚程不快不慢,一路驱马而行,花了小半个月将将赶至,又在明州逗留一个月,都不曾打听到萧漱华的下落。毕竟偌大的明州,而他连孟浪家乡在哪个县都不曾得知。
或者他也是暗暗恐惧着撞上萧漱华的——萧漱华说,再不会给他面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下一次遇上,会是真的刀戈相见吗?
孟无悲难以想象,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拔出剑来。
他无法回应萧漱华荒谬的感情,但他绝不敢因此轻视对方,甚至只觉得更加羞愧,羞于他曾给过萧漱华这样的印象,愧于他终究和萧漱华殊途无逢。
他记起萧漱华十七岁时风流明艳的眉眼,记起萧漱华白净的脊背上狰狞的鞭痕,记起萧漱华飞身踏上试剑台时扣在脸上的半张面具,记起萧漱华向他笑着,眉眼弯弯,薄唇轻启,说的全是那些荒谬却令人神往的愿景。
“既然你我都是伶俜之人,不如都别去耽误人家,就这么凑合着互相辜负一下罢?”
孟无悲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就已一语成谶,他和萧漱华,当真是同行这么多年,也未能逃开“辜负”的结果。
所谓因果,不外如是。
他从明州打马而过,又在阳川蹉跎不少时日,接着蹉跎其余几州,几乎又把十三州走了个遍。
因他一身白衣,相貌又出众,素日做些于他而言不足为道的善事,行走江湖竟也多了不少名气——至少人们提起抱朴子时,不再如前几年那般,只记得此人是守真君的好友。
抱朴子的鉴灵剑法独辟蹊径,天下无双,根本看不出他出身何派,只知道他武功卓绝,英姿不凡。
甚至到了守真君鲜少再被人称为“守真君”的年岁,已经有许多人压根不知道他俩的过去了。
孟无悲偶有一次从茶馆路过,听见说书人唾沫飞溅地说着萧漱华的逸闻,台下群情振奋,人言嘈杂,孟无悲竭尽心力,才从鼎沸人声里辨出他们对萧漱华的称呼——“妖人”、“萧某人”、“萧疯子”。
孟无悲想,萧漱华说自己和他不同,那么萧漱华听到这些称呼的时候会难过吗?
多半不会,萧漱华只会杀干净所有对他不满的人。
所有人的眼里,慷慨大义的抱朴子为了天下太平正在日复一日地追杀萧某人,而萧某人诡计多端,竟然迄今都不曾被抱朴子抓到。
于是天下作棋盘,江湖就成了僵局。
萧漱华杀的人越来越多,闻竹觅发来的书信越来越急,当孟无悲在阳川都看见了萧漱华的通缉令时,忽然就感到一阵好笑。
十七岁的萧漱华连闻家姐弟的追杀都逃不过,现在的萧漱华却已经视天下如无物了。
所有人都对他深恶痛绝,又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萧漱华天下第一的地位,尽管每个人都诅咒他不得好死,但也没有人真的敢去挑衅萧漱华这样的疯子——除了孟无悲。
至少众人心里的抱朴子,是敢去挑衅萧漱华的。
孟无悲心想,其实也不太敢。
但无论如何,他自幼所学,便是倚仗手中三尺剑,平定天下十三州。
孟无悲誓死不敢忘。
这僵局就此持续了两年之久。
可怜抱朴子夜以继日地追查着萧某人的行踪,又总是恰到好处地和他遥隔千里,永远赶不上围剿萧某人的第一现场。
而三大家各自拉旗,根本难成气候。
直到闻竹觅最近发来的一封信上写,云都初雪时,有人曾在城中看见冯轻尘。
孟无悲对冯轻尘的身份略知一二,但闻竹觅多半不知情,因此还在盛情邀请他一起去找冯轻尘,试试能不能问出萧漱华下落。
孟无悲心中暗叹,恐怕冯轻尘还要反过来质问他们封沉善的棺椁葬在何处。
但信的末尾又写,萧漱华近日曾在翡都现身。
孟无悲一如既往地烧了信,平静地拂去衣上雪尘,牵过陪伴自己许久的雪白的骏马,翻身上马之际,他窥见昏暗的夜色里,天边的一颗摇摇欲坠的星。
那颗星从他记事起就一直璀璨明亮,但从近几年起便日趋暗淡,今日看上去,更是前所未有的颤颤巍巍,显然是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