恹恹无神的帝王脸上浮现一抹讶然之色,卧在榻上的老皇撑起身子,目光定在了李亨的身上:“朕一直好奇,不擅权谋的太子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将朕逼入死局的。李林甫在时你都斗不过他,杨国忠比李林甫更有能耐,你却能轻易的将他扳倒还能将朕也困死局中。是谁在你背后替你出谋划策?说!”最后一个字,夹着不甘与愤怒,玄宗拼尽了气力吼出。
“是……”
“是建宁王。”李亨犹豫间,李辅国当先说了出来。
李亨侧头看了一眼李辅国,又将头转了回去。
“原来是他……”玄宗眸中闪过一丝钦佩之色,而后又恢复了之前的颓然,重新躺在了榻上,“既然他是你的军师,朕便放心了。”
听得玄宗此言,李亨心头一喜,忙叩谢皇恩,他没有注意到,玄宗眼底藏着的那抹阴鸷的神色。
这次觐见,李亨的要求被玄宗一一应允。玄宗亲封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北,封平卢节度使,平定叛乱。至于李亨开口要的那几个将领,除陈玄礼以“护送陛下幸蜀”为由婉拒了李亨的邀请,其余几人皆领命随太子平叛。至此,马嵬驿的惊雷才彻底的平息了。
次日,由陈玄礼护送,玄宗辇队离开马嵬驿。玄宗临走前,让高力士传旨,命李倓带领一百建宁铁卫护送玄宗至扶风郡。李倓接到旨意的时候有些犹豫,但玄宗仍是天子,李倓只得领百名建宁铁卫一路护送玄宗至扶风郡。
因为有李亨北上迎敌,玄宗的辇队这一次行进速度慢了不少。等李倓护送玄宗至扶风郡时,已是十天之后的黄昏。
玄宗辇队刚行至驿馆,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暴雨如瀑。玄宗此时仍在车辇之中,李倓披上亲卫递来的蓑衣,执伞来到玄宗车辇前,毕恭毕敬地道:“陛下,微臣迎您出来可好?”
李倓话音刚落,高力士替玄宗掀开了车帘,李倓赶紧将伞撑在玄宗头顶,与高力士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玄宗走下车辇。
玄宗垂垂老矣,手上的皱纹清晰可见,李倓引着玄宗往驿馆走去,目光停留在了玄宗的手背之上。这双手,从未抱过李沁与他,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宫人,因为他们是庶出,所以得不到这个皇祖父的丁点怜爱,甚至在十多年前,这双手在和亲文书上盖下了李沁一去不复返的命运,而这双手的主人连一丝愧疚的神情都未给过李沁与他。
李倓的眼中渐渐浮起一片寒霜,他好似感觉到腰侧那柄佩剑在剑鞘中不耐地跳动。扶着玄宗的手不自觉地捏紧,直至玄宗的声音传来,李倓才恍然回神。
“发生何事?”玄宗慈爱的目光落在李倓脸上,未将李倓的不敬放在心中,只是关心着自己孙儿的异样。
李倓心头一凝,惶然想要跪地认错,却被玄宗止住了。
“朕没事,倒是你,怎么心绪不宁的?”此时玄宗一行已走进了驿馆,馆臣早已备好热茶,嘱咐侍者奉上。
玄宗坐在椅上,屏退了身边的随侍,只留高力士与李倓两人在身边。
现下乌云遮天,又是日暮,驿馆外已是黑夜。高力士命人布菜,玄宗要李倓陪他共用晚膳。这一顿饭,李倓吃得颇为不解,直至玄宗用完晚膳也未与李倓交流一言。
待玄宗与李倓吃完,高力士又命侍从收拾,玄宗此刻有些乏了,高力士又要躬身引玄宗入屋内休息,玄宗却挥了挥手,随后指着李倓道:“倓儿扶朕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
“陛下……”高力士犹疑地望了一眼同样有些茫然的李倓,领令退下。
玄宗指名要李倓陪,李倓当即扶着这位老皇沿驿馆后院而行。此刻雨声淅沥,雨势渐渐小了不少,这一场突然而来的雨逼退了一些暑气,未走几步,玄宗停下脚步,示意李倓松手。
李倓恭敬地松开了手,神情却未放松。玄宗是天子,若出了什么事,李倓难以担待。
玄宗毕竟是上过沙场的皇者,毫不在意地在廊院内择了个位,坐了下来。“赶了这么多天路,你也歇息一下。”玄宗指着身边的空地,让李倓也坐了过来。
李倓领令刚要下跪叩谢皇恩,却被玄宗止住了:“此时此地,没有天子,没有亲王,朕……我是你的祖父,你是我的孙儿,仅此而已。我们闲谈家常,你不必拘束。”
“臣……”
“嗯?”
“孙儿遵旨。”
“罢了,你随意叫吧。”玄宗慈爱地摇了摇头。等李倓坐定,玄宗才道:“你是不是怪皇祖父让你姐姐前去吐蕃和亲?”
玄宗开口的第一句话,便点中了李倓心底的秘密。李倓挪开了眼,心头盘算该如何回答玄宗,纵使他智冠绝伦,此刻面对这个和蔼的老人,李倓寻不到任何完满的回答。
“孙儿未曾……”话说一半,李倓都有些不信。从李沁和亲的那天起,李倓的恨就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玄宗看出了李倓的犹豫,苍老的手搭在李倓的肩头,玄宗了然道:“你若不恨倒不是我的孙儿了。”
玄宗仰头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对李倓道:“昔时汉武欲与乌孙共同抗击匈奴,命江都郡主刘细君和亲乌孙,换来汉朝边疆数十年稳定安宁。太宗之时,吐蕃与唐交好,太宗命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我不能毁了太宗的基业。武氏篡位、韦氏乱政,如若你处在这个位置,经历过这些,你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