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若问她:“你可知我为何事而来?”
红线倚在藤椅里,温温日光从天际洒下,驱散了狐狸洞外的寒意。她道:“我知道。”
素若却道:“你不知道。”
——斩钉截铁。
红线一怔,睁开眼,目光从她身上越过,落向绵延的山间,落向冬雪消融下逐渐复苏的草木,遥远遥远的山脚下,他依旧站在那。
“他为什么不破除我的结界?”红线忽然问,“是愧疚?是心虚?”
还是她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般重要?
可若是不重要,他为何始终不曾离去。
红线看不透。
素若倏尔哑了。
红线回神,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想将她们之间的气氛搞得那般凝重。于是她支起身,笑道:“许是因我比他成神早了一百多年,神力便也比他高上了一百多年吧。”
素若一双眼沉沉地看着她,忽而道:“那按你的理论,我们为仙时,同样比这位小殿下年长几万岁,那为何近万年上战场厮杀之人,是他而非我们?”
红线忽然就答不上来了。
素若语气有几分沉重:“红线,你我知根知底,你这个神位是如何撞大运撞来的,你我且先不论。但你想想,好好想想,天下间还能有谁同你这般运气?莫不是你以为你的神位轻易得来,少君殿下的神位便也同你一般,只需在天罚下过一遭,不仅死不成,还白得一个神位?”
红线垂下眼。
素若道:“这事谁都可以不知,却唯独你不能,此番我便将这事摊开了同你讲,你且细细听着。”
红线疑惑:“什么事?”
素若道:“天罚过后,你塑就神魂,却因神魂虚弱,一直沉睡红绳中不醒,你可知道?”
红线道:“知道。”
素若接着道:“那你可知,你在天罚下身死那场面,成了人家少君的执念,他因你的死而险些仙堕?”
红线心下一颤:“仙堕?”
素若道:“那时,仙堕之事仅目睹的几个人知,小殿下为避免闹大将你推上众矢之的,便只好借由历劫失败为由,从帝君帝后那求来明清镜,入镜渡劫。”
“合该……合该这小殿下入镜渡劫,该这劫难走得平顺才是,然没想到,这明清镜是什么东西?它乃是由三清的神力所化,一遍遍复现所用之人心中最深、最伤、最放不下之事,一遍一遍轮回复现,令他看清,令他醒悟,令他放下。可……可你我都不知道,这小殿下在某些事上却这般执拗,一遍一遍重走那一生那一世,一遍一遍看你死在天罚下,始终不能渡过。”
红线心神一晃,口中喃喃:“一遍一遍……看我死?”
素若见她模样,也不遮掩了,直接道:“你方才问我,他为何不破除你的结界。可你不知,他是不想破吗?是不能破,是破不掉。”
“红线,你以为你什么都不知,便能置身事外了?”素若有几分咬牙切齿,“他现下确然塑成了神身不错,可你不知道,他却并非因历过了升神劫为神,而是因你、因那时对你的执念、因在明清镜中积累下的万生万世的执念而成神!”
“他此生战无不胜,却因此执念,永远都不能对你如何。”
红线心神震动,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好似更加混沌了:“我不懂……”
“你是不懂。”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素若打断她道,“你的心思一向好猜,你不懂龙女同小殿下的关系,你不懂司命命格簿中的记载,你不懂你设的结界这般薄弱,连我都能轻易穿透进来,却为何那个人始终不进来。我知道你在等他,在等他进来,可你不知前情,不知他成神根由,便也不明白,此生只要是你所设下的结界与隔阂,他这辈子,都无法进来。”
素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面剔透似水的镜子,递给她。
而这面镜子她再熟悉不过了,乃是她曾在临华宫中所见到的那面明清镜,言烨当时迅速拿走了,没让她碰到半分。
红线眼前朦胧,素若所说的所有事情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团乱麻,她视线落到明清镜镜面上那清晰的三条裂痕上,迟迟不敢接过。
素若干脆一把将镜子塞入她手中,气道:“你不妨自己亲眼看看,看看他这神印这神位究竟是如何得来的。他瞒下了帝君帝后,瞒下了满天众仙,到最后仍还想将你护在掌心,瞒下你。你该知道这所有的事。”
镜体入手冰凉,红线被迫接下了镜子,随着素若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手中的明清镜面上渐渐泛起点点灵光,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那面碎裂的明清镜上,迟疑和不安,顷刻捂住了她。
然而明清镜却未等她反应,虚弱的镜体最后一丝灵气携带她神魂飘远,沉入镜中。
狐狸洞外这方天地一瞬虚无,她周边的日光同白雪如水流般沉下,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雷声在她耳边炸响。
再睁眼,她回到了天罚那日。
无尽无尽的雷光与怨鬼的哀嚎声交织。
天罚歇下,有一人站在废墟中静默,仙衣白甲,寸寸化黑。
镜中复现当日场景,却更加残酷,她在天罚下死了,是真的死了。
此间没有半丝神光。
他执剑破邪,为仙之心仍存,放过了在场所有凡人,却未放过自己。仙印红白交替,他最终提剑对自己。
自刎,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镜中的每一场轮回皆是如此,他心中的执念,便也因此愈积累愈深。
红线心口,一遍一遍紧缩,眼泪已不知何时充盈了她眼眶。
她忽然就明白了明清镜“明清”二字的含义。
明心,清心,塑放下之心,方可塑神。
然放不下者,只能继续一遍一遍承受这无尽轮回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