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姐姐也好久没见着了,可见过我家的姐姐……”
“……”
如此七嘴八舌终于将妗月搅糊涂了,她面上的吃惊渐渐掩盖下恐惧,睁大了眼睛慢慢转向红线:“他们这是?”
红线叹一声,一挥袖,一道仙气将他们再次全部送出宅院,命他们不准进来,同时在宅内落下一道隔音术法,才同妗月解释:“你方才在房中,不是问我,他们孩童之身,不知世事,为何怨念深至如此吗?”
红线此话,妗月仿佛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微睁大。
红线看着她,一句话击在她心间:“妗月,你出身银月教,银月教属黑道一方,你早年随银月教一路从西南方而来,占城掠地,如此经历,你当真不知,原先居于城中的那些原住民的下场吗?”
怨气,因怨念而生,怨念,乃不屈、不甘之心,若人之一生由生至死平安无悔,何来怨念?
乱世,活人不安,死去成鬼,心怨亦难平。
城中怨鬼无数,乃是她这四年间从四处引来困在此处的,虽她不知他们确切怨恨什么,但她知他们所怨,皆因此乱世所致。
就比方说,她从北方城池带回来的怨鬼小离,她出生时世间不平静久矣,当时又恰是黑白两道摩擦得最凶恶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大举割据国土,令她们一家三口,全然死在她七岁那年。
于那时而言,她农户之家,家中不富裕,算不上幸福安康,但却平安,若无大乱,本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而不想,这乱世中,最不该奢求的,便就是平安二字。
北方黑道的一个门派于黎明入城,烧杀抢掠直至薄暮,那日夕阳极美,火烧云染红了天边,她所在的城中却遭逢大乱,她爹娘将她藏在家中米缸里,命她不要出来,而后锁死了房门,一转头,却被入城抢掠的“强盗们”砍死在门口。
她爹娘死得干脆,没多少痛苦,或许正因此,他们未成怨鬼,受鬼差所引下入了黄泉,红线如此多年便从未通过她的描述找见她的爹娘。
而她却不同,由门缝亲眼目睹自己爹娘惨死,后因城中大火,她家房柱倒塌,死死压住了她所藏身的米缸,于家中被活活烧死,以致怨气太重而留在了现世。
这城中所有孩子的经历几乎类似,凡人都言,孩童年岁浅,不知世事,不通爱恨,没谁没将孩子们的想法、体悟都放在心上,可只有孩子们自己,或是曾经处于孩童时期的大人们才知,他们的心性未尝不比闻识健全的大人们敏感,他们的体悟、想法同样满含情绪。
或爱或恨,或怒或怨,皆由此来。
凡鬼可由鬼差引渡,饮醒梦汤,过奈何桥,投轮回井,入下一生。而怨鬼所怨,醒梦汤除不尽,入不得轮回井,黄泉殿主们从没对他们这一存在想出万全之策,便只能命鬼差们将他们沉入忘川河底,岁岁年年沉睡,不再醒来。
而不凑巧,现今乱世,凡间新鬼不断增多,黄泉鬼差有限,无力兼顾,几大殿主便凑堆商量,颁下了一道鬼令,命黄泉数万鬼差,引渡魂鬼之时,若遇怨鬼,能渡则渡,怨念至深无力回天者,就地诛杀。
红线心不大,自认非圣人,凡人的生死苦痛皆同她无关,凡间这四年,她帮鬼差引渡魂鬼,其实是有私心的,期望少君身上姻缘绳暴露之时,天宫念及她多年行善网开一面,在抽她仙魂时下手轻些。
可直到她首次见到一名鬼差当着她的面,将一只怨鬼散魂鞭魄灰飞烟灭之时,她才忽然间觉得,这世间的缘道法规或许哪里错了,天道掌罚是该无情,可却为何如此无情?
无情者成神这几字,当真无误?
此规之下,这些生来不幸、死后不静的怨鬼们,再无下一世的可能,如此,当真顺应天道?
于是,她再一次回到黄泉,找孟婆,告诉她自己的疑惑,可孟婆于忘川边引渡魂鬼数十万载,看过的人生遭遇不计其数,却也给不出她一个解答。
红线便更迷惑了,但却因此次回去,意外得知鬼差沉怨鬼入忘川河,便就是因忘川水能囊括世间万物欲念……
她动了歪心,悄悄来回黄泉取水,通过忘川水拦截下鬼差们的探查,才造就了西睦这座鬼之牢笼。
听至此,言烨的眉头拧深,妗月心下哑然,一阵阵无力感从心底袭来,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面前这女子同这一城的鬼孩子:“姑娘造就此城,可是有法子除去他们身上的怨念?”
红线摇头:“没有。”
哑了半晌,妗月自知自己身处的位置并无立场言说红线的所作所为,叹了一声后,却依旧道:“长此以往,并非良策。”
这话孟婆也同她说过,她并非不知,只是回神时,此城已成如今模样,她再想回头却不可能了。
红线道:“在下知晓,只是——暂且不论身为银月教弟子的你,便只说而今的你,若你此时身处我的位置,你会放手他们,任他们被鬼差们散尽魂魄吗?”
妗月忽地沉默,无言。
“妗月,”红线看着她道,“我记得,当年你是那般不喜小瞎子,如何后来却接受了他,甚至在他被炼为药人时,违抗林和泽的命令,带他逃走?”
妗月张了张嘴,不知她忽然提及此事是何意。
“你是他养母,待他如亲子,自是疼他爱他,不愿他受万般苦楚。而我,若你当真仔细问我为何救下这一城的怨鬼——”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晓。”红线回头,望向宅门外安静寂寥的街道,她抬手撤下隔音术法,孩子们小声玩闹的声音缓缓渗了进来,看起来此次醒来,他们依旧无比开心。
“我非凡人,也非这城中怨鬼的母亲,本不该掺和你们和他们的事,可不想,待回神时,已深陷许多,挣不开,再逃不掉。我能瞧清你对小瞎子的心,却瞧不清我自己的,我是当真不知我到底为何对他们动了恻隐,若你能看清我,望告知于我。”
第82章 接受 “你们怨恨什么?”
如此, 除了昏睡过去的林长乐,在场二人都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城中怨鬼一事,红线没再特意为此宅设下结界, 只额外叮嘱了孩子们莫要惊扰此宅中人, 尤其是这几人中年长的那位婶婶。
红线叮嘱得认真,孩子们牢牢记在了心里, 听话地没再靠近妗月, 却在咋咋呼呼的林长乐醒来后,一股脑涌到她跟前,新奇地扯扯她袖摆或是偷偷摸她腰间的长鞭,若非林长乐身手敏捷,她最爱的这柄长鞭趴在小鬼们手里轮过几遭,进而不翼而飞了。
林长乐被他们闹得头大,着实抓狂,挥舞着鞭子追赶他们, 然而长鞭穿透魂体, 每一鞭都未打在实处,伤不到小鬼们分毫。
小鬼“哈哈”地笑闹她,同时扮鬼脸戏弄她,于是这座宅院内时不时便上演起林长乐追着一群透明孩子原地兜圈的戏码。
这场面看久了, 妗月也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下能慢慢推开窗旁观他们打闹了。
直到——
这日言烨随红线出城, 二人皆不在城中,红线为小鬼们扎的一团草球玩具, 被小鬼们玩闹时不小心扔进了妗月房中,咕噜噜滚进屋内阴影处。
小鬼们团团围作一堆站在院中,一个个点着脚目不转睛地望着房内, 却无一人敢进来房中。
床上的妗月被滚进房里的草球吸引,缓慢挪下床来,扶着桌沿将草球拾起,回首便见一群孩子们正守在房门不远处,一双双眼睛滴溜溜的,翘首以盼她手中的草球。
于是妗月伸手,将草球往门外的方向递,示意他们来拿,而孩子们见状却皆怯生生后退一步,不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