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天族的少君,即使同他们所有人一般渡不过人心七情、人世八苦,也绝不能因此堕入执念,堕仙成魔!
言烨沉默不答,却不想下一刻,子时一到,他体内蛊虫出巢,钻入他五脏翻搅,他身体便因此猛地一僵,额头迅速冒出汗来。
红线心中烦闷,头疼他依旧如此不言不语,气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当我认为你是心思单纯不善言辞时,你心里其实早已藏了许多东西,而当我以为你心中清明凡事都有自己的谋划时,你却是一副双手被缚、听天由命之相。”
“言烨,我不懂你!”说到这,红线委屈又气,她努力了这般久,她却看不到他分毫的动容和改变。
不想,正是这时,她面前的男人被体内愈演愈烈的疼痛痛麻了身体,忽地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往她方向歪倒而去。
红线一惊,被他撞得一跌,随后忙伸手将他身体撑住,同时稳住自己。可她气力小,一时忘记施以仙术,转瞬两人一起往后跌落在地,言烨跌倒在她身上,一颗沉重的脑袋沉沉地搁在她肩上。
“你、你怎么了?”红线还没意识到现下已子时了,瞬间慌张。
言烨眼前眩晕,红线的声音嗡嗡的在耳边,他却听不清,无法回应她。直到他艰难又沉浊的气息一阵一阵扑在她颈上,红线才意识到他体内的蛊虫已动,忙伸手贴向他胸膛,用仙力压住他身体里的那只窜动的蛊虫,为他减轻痛楚。
好半晌,蛊虫被仙力压的不能动弹,言烨身体里的痛楚减轻,渐渐回神,只是四肢的气力还未恢复,挪不动身体,便只好继续保持现下姿势。
他神思逐渐清明,捡起她方才的话道:“你说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
红线愣了愣,却依旧点头。
颈侧女子的脑袋轻点,带动脸侧的碎发挠得他脖颈处一阵细痒。言烨尽力忽略掉这种感觉,强忍住体内的疼痛,道:“可你不也是如此吗?”
红线疑惑,侧头问他:“我怎会如此?”
她吐出的气洒在他颈上,也是细细痒痒的。言烨脑中忽然闪过元清曾同他描述过的她的模样——一身利落的窄袖红裙。只是他脑海中关于她的面貌,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言烨渐渐恢复气力,撑起身子远离她,同她一起坐在草地上,费力喘息:“那好,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谁?”
“我是谁?”红线怔住。
“你是谁?”
他道:“一,银月教中,你随我十年,十年中,你出入银月教自由无阻,更甚者你能言会动,而教中所有人却都视你为无物,这是为何?二,母亲只为我取过烨这一字为名,从未为我定姓,你如何确定我出自沉剑山庄,开口唤我便是‘言烨’二字?三——”
他离开她手掌,没有她的仙力压制,他体内的蛊虫再次躁动起来,将他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他疼得额上再次冒起了汗,却咬牙继续道:“三,成为药人后,我全身体肤皆毒,教中上下皆避我如蛇蝎,可为何独独你不惧我药人体质?甚至我多次抓握你手腕——”
言烨面上复杂,停顿一瞬,伸手准确地抓握住红线还停留在半空中的手,问道:“你却丝毫不会受我身上毒素所侵。”
夜凉,在外面吹风过久,女子外露的皮肤已然变凉,他握住手中一圈凉滑,但不过片刻,他又举止有度地迅速放开她的手:“你是谁?为何能不惧我药人毒?又或许,言烨该问,阁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精怪?
神仙?
他心中猜测无数次,却仍然未将她猜透。
红线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彻底怔住了。
原来在他心里,他一直从未停止对她的猜测。
恶人谷谷底,他第一次发现她,面冷心冷,从未开口质疑过她身份,她便以为,他是不在意她的,哪怕能猜到她非人,他都不会在意她的存在。
没想到“她是谁”这个问题竟藏在他心底这么多年,至今才开口问她。
红线哑住,不知该回答什么,因为这是个连她自己都忽略了的问题。
他是少君时,她是天宫中一名仙位微末的小仙。
他是太子时,她隐身在他身旁,是一只假妖的身份。
那么如今呢?如今他是这江湖乱世中飘萍的一名卑末药人,她又在他的这段生命中担任了什么身份呢?
红线不知道。
万语千言只变作一句:“我不会害你。”
言烨笑,笑得躺下来,躺在草地上,夜风将青嫩草叶间的摩挲声奏成一曲清音,而男子的笑声便就夹杂在这曲中,朗朗清凉。
到最后,他所有的笑,都变成最后一道尘埃落定的自嘲:“你确实从未害我。”
他仍是对她一无所知,十余年前是这样,十余年后依旧如此。
这不碍事,他终究只是一人独行。
言烨再不提红线身份的话题,自嘲过后,反而一派轻松,他躺在地上,一双盲眼朝向天空,忽然问道:“天很美吧。”
因他话,红线抬头望天,夜色向天幕蔓延,沉沉地拢下,拢住一整个凡间。今夜的星不多,月却很亮,弯弯的一道月牙儿挂在天幕中央,它周边的几颗星便如失色一般。
红线点头:“是美。”
言烨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幼时,听母亲说,无雨的夜,有星,有月,星时繁时密,月时圆时缺,却依旧无碍夜色之美。由此可见,双眼清明的人是幸运的,世间美丑皆可纳入眼中。只是,谁都知晓,人的心却不如这些可视之物一般,能许人看得清明。”
话落,他们之间出现了少见的宁静,沉默又和谐。红线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知该如何搭腔。
他身体里的蛊虫已躁动了很久,她知道,她能感觉到他此时身体很痛,因为即使他现在仰躺在草地上,刻意将疼痛忍耐压下,他的身体都还在极小幅度地微微颤抖。这却并非是怕她察觉、怕她同情,而是他早已习惯如此,默默忍下所有,习惯地不将疼痛表露在外。
直到他彻底痛晕过去,红线才叹一声,慢慢将身子挪过去,半抱着他,往他身体里灌输仙气,几乎是一瞬间,她找到了他体内作乱的那只蛊虫,用仙气包裹住它,远离他的五脏。
因此,昏睡中,言烨身体内的疼痛减轻,他皱紧的眉头便也随之被渐渐抚平。
红线感知着仙气团中的黑虫,有意识地将五指合了合,仙气收缩,黑色的蛊虫便立刻在仙气团中扑腾着挣扎起来。与此同时,这黑夜无边的天幕下,有云迅速聚集。
红线抬头望天,阔别二十余年的天罚雷云迅速聚集在她头顶,沉沉的,闷响着暗紫的雷电。不一会儿,这偌大绵延的一整块云团,便如同一只沉睡的巨龙,倨傲地盘踞在整个清陵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