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月闻言一顿,片刻间迅速在脸上挂起笑,道:“这不是香棋今日太累了吗,她麻烦我帮她值个夜,正好我也闲了许多年,现下无事也不累,就帮帮她。诶,对了,往后你们要是累了困了不想值夜,都可来找我。”
听她这样说,其中一名女孩翻了个身,往左边滚,滚到旁边并排的一张塌上,推了推正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一名女子:“嘿,怎么你不爱干的净推给妗月?瞧你睡的,还睡不醒了?猪投胎吗?”
女子被推搡搅醒,睡眼朦胧地从被褥里探出个头来,不明情况:“啊……猪,什么猪?哪里有猪?天亮了要吃早饭了吗?”
说完,她再次倒头睡去,不省人事。
屋里的这群女孩见之,哄堂大笑。
妗月在笑声中,提上一盏灯笼,默默退出房间,然后合上房门,一路往外而去。片刻后她向右拐过一个道口,熄灭手上的烛灯,一路抹黑往地牢方向走。最终走到一个角落,她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当即掀开角落堆积的杂物,往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钻进去。
随后,她从地底深牢的地洞里钻出来,出现在红线眼前。
小瞎子人小,承受力不如成人,所以每回给他施加的药毒的分量都要比其他人浅些,更换药池的次数也比其他人少,这会儿,当其他人都进入到药人炼制的最后阶段时,他还没结束当下这一阶段。只不过,近日他们为他更换的药池池水比原先愈发浅了,里面的药毒分量也在减淡,想必是在为他进入药人炼制的最后一阶段做准备。
而随着药池中药毒分量的逐渐减淡,小瞎子也愈发清醒了,他最早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前,他挣扎着睁开眼的时候,妗月正好在旁边,叫她看着又好生哭了一通。
苏醒的这一个月以来,妗月从没开口说带他离开,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不能离开这里,于是在妗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整日整夜地躺在池水中发呆,而当妗月来了,他脸上转瞬又挂上笑。
红线惊叹他小小年纪的变脸速度。
今夜,周围依旧是一声声痛苦的嘶嚎,小瞎子从醒来第一次提出疑问,他问妗月:“娘,药人是什么?”
妗月为他擦揉身体的手一顿:“药人……”
她转而强撑起笑:“药人百毒不侵,教里的毒花毒草多,成了药人以后,你便可以碰它们了。”
小瞎子“哦”了一声,可他不懂:“成为药人要泡药水,可泡药水痛。”他静静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痛苦哀嚎声,道,“他们也痛。”
妗月强撑着笑将他圈在怀里,眼里瞬时含上了一包泪,她的声音平静,没让他听出哭腔:“痛是必经的,你想想你儿时,那时候你想摘院门口的一朵花,跨门槛时摔的那一跤痛不痛?但是你想想,之后你摘到的那朵花香不香?”
由妗月的话,小瞎子仔细回想当时的那朵花,花瓣在他手心里软软的,吸入鼻腔的花香味是那样的甜腻。于是他嘴角一咧,天真的一张脸朝向妗月:“香!”
妗月的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她忙用巾帕接住,避免落到小瞎子身上。
然而长时间的寂静让小瞎子再次疑惑:“娘怎么了?”
妗月擦干净泪:“娘没事。”
她再也遮掩不住的浓重鼻音终于让小瞎子意识到什么,紧接着他唇瓣蠕动,有什么即将脱口而出,可等待良久,这孩子又将自己所有的敏感再次小心藏回去,乖乖巧巧表现出自己是开心的:“娘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妗月巾帕捂着泪,将他放下,从带来的小包袱里掏出吃食糕点给他,而后他们便就这样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再没人提方才之事。
天亮,大地破晓,妗月收拾好东西从洞里出来,回到弟子房。
隔天,噩耗传来,地牢中进入最后炼制阶段的药人忽然集体死亡,妗月跟着弟子们赶来看的时候,恰见一具具尸体被人从地牢里搬出来,准备抬去乱葬岗焚烧。
而与此同时,远在禹城之外的林和泽接到传信,说第一批炼制成功带去受训的那批药人,近日在训练途中,莫名接连死去,未查明原因。
林和泽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那一张脸,黑得简直不能再黑了。
第56章 不痛 烨者,火盛、明亮。
林和泽像是有更要紧的事情忙, 几日过去还没有回来,负责炼制药人的长老们凑一块查了查,发现药人死亡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教主急于求成, 借蛊虫拓宽活人经脉, 导致大量药性一次涌入人体,超过了他们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让他们活活疼死的。
这可真是一步错, 满盘毁。
长老们得知这个结果,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回来的林和泽,和他开这个口。
反观林和泽那一边,他在赶回来的途中先去调查第一批炼制成功的药人死亡原因。他查验他们身体,发现他们的经脉无不干涸断裂,整体死状惨烈,而所有的现象都表明, 他们都是被体内药毒拓宽经脉时所产生的疼痛, 给活生生折磨死的。
从药人炼制成功时林和泽就发现,他仍然无法完美将活人炼制成药人,无数次试验都只能炼制出一些半成品,他们身体虽保留了药人本身全身皆毒、百毒不侵的特性, 可炼制过程中进入他们身体的药和毒却无法在他们身体中完全抵消。那些药和毒互不相容,每流经经脉一周天, 在经脉里相逢,便互相争锋相对、厮杀抢夺, 活生生再把药人的经脉拓宽一周,让他们每天都要承受一遍这样的痛苦。
人体的经脉虽有弹性,但总有一个限度, 超过这个界限,经脉就会承受不住爆裂、寸断,这人便会随之而死。
林和泽以为,他的药人总还能多撑几年的,可没想到竟这般快,这才不过两年,他们的经脉便承受不住体内的药毒,寸寸断尽,没有一个能活着等他回来!
如此一遭,林和泽琢磨了六年的药人研究再一次分崩离析,岌岌可危。直到他忽而想起自己留在教中那唯一的一张底牌时,才又一次产生希望。
长老们望着一牢的惨状,心思复杂,他们摆摆手安排了一些人收拾残局,便不愿在管这里。
地牢中死去的人逐一被搬离,牢房随之一间间空出来,银月教里的人忙了一整天,才将所有人搬空,进而,地底的这深牢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众人心情低沉忙碌,没谁还有空搭理躺在深牢池中的这名孩童。
小瞎子便就这么静静地、纹丝不动地泡在水里。他池子里的药水已经很淡了,几乎再没有之前那种能让他疼晕过去的痛感,他四肢也渐渐恢复行动力。池子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并不高,所以只要他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爬出来。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整天整天地躺在池子里发呆,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就连红线都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红线渐渐发现,自从他醒来,只要妗月不在身边,他皆是这样一副神色。
而妗月的眼泪也不知在何时变得格外多,时常无声地抱着小瞎子掉泪,问小瞎子疼不疼。而每当这个时候,小瞎子都会扬起小脸,说不疼。
教中上下在这段时间都极其忙碌,林和泽那边的消息传来,众人悉知药人一事尽毁,唯恐教主回来大发雷霆,都没人再敢提药人二字,甚至除开继续值班守牢的教众,没有人再愿意靠近牢房这边。
只有妗月侥幸地以为,教主炼制药人一事受阻,或许也再没有下文了,所以他极有可能放弃药人炼制,放小瞎子出去。
可唯独红线知晓,药人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落幕,司命这会儿顿下笔,可不是在少君升神劫途中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想徇私给小瞎子一个安稳人生的。
红线终于开始害怕,害怕她这一口气松下过后,便再也提不上来。
终于,林和泽还是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果不其然召齐全体长老前来地牢,查验小瞎子的身体。
小瞎子的身体和他预计的不错,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骨骼惊奇,其经脉同样柔韧。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在轮番几次药毒浸泡过后,他的经脉非但没有受损,还变得更加柔韧了,甚至比他刚泡入药汤时只拓宽了一周。
这说明他的经脉和身体,比死去的所有药人都更能适应药人炼制,承受力也远比普通人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