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被老妇人一副“这乱世怎么还有姑娘不会弄点吃食”的表情梗了一梗,随后便是一阵脸热。
她兀自镇定一会儿,厚着脸皮回道:“下过的,方才下过。”
老妇人一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觉得红线许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长大的,五指未沾阳春水,不识天下疾苦,于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端起床边的那碗东西,又接过红线手里的勺子,由衷叹息一声:“罢了,姑娘留在屋里陪娃儿吧,这东西不能吃,婆子去再做一碗来。”
红线破天荒感到一阵羞愧,热着脸低声道了一句“谢”,便目送老妇人出了屋子。
羞愧感过后,她抿唇坐到榻边,伸指压下小瞎子一角襁褓,定定地瞧着他露出的小脸不语。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从沉剑山庄被屠,到她带着小瞎子四处躲黑衣人,再到进了这闹鬼的村子,一路颠簸令这点大的小瞎子饿了许久,又哭了许多回。此刻好容易安定下来,小瞎子沉睡过去,整张小脸捂在襁褓里红扑扑的,若不提方才厅堂里那一身脏臭,倒叫红线觉得他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瞧着小瞎子安静闭着眼呼呼熟睡的形容,红线没由来觉得神经一阵舒缓,轻声笑了笑,顺手抬指点了点小瞎子软乎乎的小脸。
红线一阵惊奇,直觉这绵绵软软的手感,好似比月老府门前的祥云还要软乎。
还好方才那勺米糊糊被老妇人拦下了,不然毒死了小瞎子,那便不好了。
红线着实好一阵庆幸和心虚,随后又忍不住轻戳小瞎子脸蛋,直到小瞎子被她戳地难耐嗫喏一声,她才悻悻收回手,再不敢扰他睡觉。
可不知怎么的,她瞧着小瞎子熟睡的模样,忽而忆起忘川河边黑裙女子的那句话,不禁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她红线虽常年呆在天宫,对世事知之甚少,但闲来无事时也曾去过天宫书库,借阅过几册带画的仙史图册。虽印象久远,但她仍还记得上面有关“神”的记载:
三界神者,一则生而为神,二则历劫为神,三则天道引而为神。
诸者虽为仙,但不同于天,天之大,笼万物,道之广,天下皆为其民,故从古至今,无人由三为神。
历劫为神者,严于己身,克己情,严己欲,便为神。乃仙升神之途。
生而为神者,由上古存至今,多掩于各界,因史料久远残缺,致其名不可考,其身不可考,其踪迹不可考。唯知天宫碧霄连云天上君珩神,及流经黄泉十八狱之忘川神。(下附著者手绘神君画像)
红线记得清楚,而后便是两幅人物画像,许是著者酒后兴起所绘,其上人物线条绘得碧波荡漾,都快及得上她那一殿杂乱的姻缘绳了,令她瞧了好久才将将辨认清楚。
头一副画里白云盖天,一男神君端雅立在云头,仙气浩渺又朦胧。
而紧接着下面的一副画里,却铺纸浓黑,著者用极凌乱的笔锋和线条将汹涌的忘川河里百万怨鬼绘得压抑又可怖,一身黑裙的女神君便立在水浪之上,纱裙翻飞间,她面上的黑纱不动如常,只露出的一双眼,轻佻又幽然,不似素白天宫上的仙者。
一黑一白两幅画,视感冲击强烈,红线端详研究了好些日子,连带着深深记住了这两位载于史册、生而为神的神君。
所以,依照她记忆中那副女神君的画像,和先前孟婆唤那女子的一声“忘川”来看,那黑裙女子必是这位女神君无疑了。而古时存下来的神,其本身本就“不可考”,还带着一些野史中神神幻幻的描述……
兴许真有什么“不可考”的通天之能也未可说。
就比如黑裙女子口中,对小瞎子这一生所评价的“悲惨”二字。
黑裙女子先前同她说时,她原是没信几分的,可照今夜沉剑山庄被屠之事来看,小瞎子不仅出生是瞎子,一夜之间无父无母无家,依凡人的角度来看,他这一生总归算不得顺遂。
虽然司命那本命格簿子她没胆子去偷,但依照司命平日里的性子,小瞎子的命格的悲惨该不止于此。
是以,红线理清思路后,终于从中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言烨小太子的那一世,她作为旁观者,一路下来未曾干扰过小太子的命格,天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没到要降下天罚的程度。
然则小瞎子这一世呢?
先前沉剑山庄混乱,她莫名奇妙被割了一刀,慌乱之下未思许多,一口便答应了小瞎子他娘的恳求,将小瞎子带出来,准备送往常州清陵敛剑阁。
可,是否小瞎子原本的命格便就是前往敛剑阁?是否她并未干扰多少小瞎子的命格?是否她红线仍像言烨小太子那一世一般,处于旁观者的地位?
若不是,那天道是否会认为她插足了凡人命格,干扰了轮回因果?
思及此,红线一阵恐慌,不禁猛地一哆嗦,偏头往窗外望去。
此时深夜时分,外头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她本该什么都瞧不见的,可不知怎么的,一阵压抑感袭来,她竟莫名觉得天空阴沉,仿似一片片沉厚的雷云正在缓慢聚集。
然而还没待她被恐惧感完全笼罩,便听见自己身侧忽而响起了一道惊奇、却满含兴奋的声音:“剑祖在上,这娃儿竟骨骼天造!定是天赐于我定风剑法后继之人!”
第33章 练武奇才 “这世道,瞎了活着都难,还……
啥玩意儿?
红线一惊, 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长白胡子的老鬼,不知何时进来的, 正双眼放光紧紧盯着榻上安睡的小瞎子, 兀自一个人瞎念叨着什么剑法、剑诀、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真真是剑祖保佑,我定风剑法总算找着了后继者, 只要断不在老夫这一辈, 他居远岱那个老匹夫,就算还挂着个阁主的名,也没理由再给老夫安上个什么毁坏祖宗基业的名头!”
边说,他还边伸出手,像是想扒开襁褓,仔细瞧一瞧小瞎子。
红线一看不得了,眼见这老鬼老树皮般的手都快要挨上小瞎子了,立马弹指一个定身术, 定住了猥琐立在榻边、无所防备的老鬼, 斥道:“哪里来的冤死鬼!胆子颇大,竟敢趁本仙不注意,想打少……这孩子的注意!”
而后红线上下打量老鬼,见他全身阴气浓重, 虽像是死了许久,但整体却无半点怨气, 不像是什么会害人、闹村子的恶鬼后,拧眉疑惑道:“方才院外那林子里的, 不是你?”
不想眼前这老鬼却像是见着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东西一般,陡然睁大了双眼,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却仍是极力转过眼珠,又惊又惧望向红线:“你、你……你活人,居然能看得见老夫?!”
红线无言地翻了个白眼:“自然看得见。”
老鬼惊讶过后,又像是才发觉自身被定无法动弹,忽而惊惧道:“妖法!”转而便怒目而视,“竖子!还不快放开老夫!”
然而红线听见“妖法”二字后,扯唇冷冷一笑:“妖?”不知被她遗忘到哪个角落的火气,倏忽又从她眼底冒了出来,“呵,妖?”
她冷笑,矮身坐回床榻,形容悠哉地抬起手,整了整自己的裙子,理好裙子上的褶皱后,伸手将床上安睡的小瞎子抱起来,轻飘飘地在他耳上落下一个隔音术。
随后,她眸光一转,轻笑着挑眉望回老鬼,话说得也极为轻飘:“你不防再喊个妖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