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宋大夫果然是真神?咱们都看走眼了?”
“活了,确实活了!在喝符水呢!”挤到最前面的某人不敢置信地大叫。这句话仿佛水滴溅入油锅,令整条神农街都沸腾起来。
站在廊下等待的郕王立刻走进去,果见少年正给小男孩喂水,并慎重交代道,“日后别让他靠近溺水的那条河。他方才并未入鬼门关,却是从河里来的,想必被淹死鬼抓去当了替身。那淹死鬼已认准了他,只要看见他靠近河岸,就会想方设法引他下去。生死有命,我救他一次已是破例,断然没有二次、三次。”
妇人与大儿子连连点头,声声应诺,看向宋掌柜的目光里满是敬畏与感激。
周妙音和跑堂伙计已经傻了,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奔上前,又是把脉,又是撑眼皮,又是探鼻息,表情越来越骇然。本已僵硬的身体变软了,凝固的血液流通了,浑身尸斑亦无影无踪,虽然气息微弱,意识模糊,但到底是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难道我方才看错了?周妙音越想脑子越乱,握住小孩手腕反复探测脉搏,竟不肯放手。妇人很是反感她之前自以为是的举动,一把将她推开,斥道,“走远点,我家孩子不给你看。什么周神医,魏国第一国手,我呸!”
这一回连牙尖嘴利的跑堂伙计也无话可说。他多多少少跟随周大夫学了一点医术,不至于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这孩子之前的确死了,但是又活了,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宋掌柜究竟什么来路?活神仙?
郕王比周妙音更不信鬼神,沉吟道,“莫非这孩子之前只是假死?”
本已抬头挺胸,擎等着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有姝霎时像淋了一瓢冷水,从里到外透心凉。他双颊迅速涨红,想也不想地道,“放屁!他分明是我救活的!”
“放,屁?”郕王掀了掀眼皮,一字一句缓缓重复。这等粗话,少年究竟从哪儿学来的?真该带回去好生洗洗嘴巴!
有姝连忙掩嘴,用无辜的大眼睛回望。这真的不能怪他,任谁与一个开口闭口就是脏话的糙汉子生活几十年,也免不了受些影响。以后再也不说了还不成吗?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郕王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的,竟极想把少年带回去管教。偏在此时,周妙音恍然大悟,连连拊掌,“王爷说得对!这孩子之前没死,定是我看错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她岌岌可危的世界观。达芬奇曾经说过:真理只有一个,它不在宗教中,而在科学中。所谓的鬼神都是迷信,迷信既是虚假!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表情从惊骇迷茫变成了坚定不移。
门外的路人也轻易相信了周大夫的判断。起死回生这事儿太玄乎,一般人很难接受,但也有对此深信不疑者,看向宋掌柜的目光一变再变,终是化为难言的敬畏。
有姝好不容易闯出一点名头,转眼被主子拍散大半,心里别提多憋屈。他极想瞪主子一眼,又没有那个胆儿,只得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把人救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都散了,别堵着我店门,我还要做生意呢!”
被人撵了,郕王倒也没生气,指着草垛子问道,“我的糖葫芦呢?”
“不给你吃!早晚有你主动来求我的一天!”有姝双眼灼亮,仿佛燃着两团火。
郕王很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一面点头一面往外走,“好,那你就等着本王吧。”
周妙音也拱手告辞,脸色忽青忽白极为难看。她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就有许多人挤进来,高声喊道,“宋神医,我身上不舒服,您快帮忙看一看。”
有姝算是想明白了,别人之所以看轻他,盖因他逼格不够高的缘故,若是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神秘莫测的样子,人家反而上赶着来求医,之前那块“免费看诊”的牌子压根就不应该摆出去。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伸手往门外一指,倨傲道,“看见了吗?本人专治不治之症,什么头疼脑热的别来找我,出门左转去周氏医馆,他们能治。”
他本就身带帝气,又久居高位,摆出超然物外的表情很是唬人,大伙儿一对上他湛若星辰的双目便纷纷退却了,心道这宋掌柜的确有两把刷子,他的医术玄之又玄,与周大夫显然不是一路的。周大夫还属于凡人的范畴,他却是有些鬼神莫测,难以揣度。罢了罢了,还是等得了重病再来吧。
从这天起,宋掌柜的风评出现了两极分化。有人说他运气好,不小心捡了周大夫的漏,下回不定怎么出丑;还有人说他法力高深,压根不是周大夫那等凡人可以比拟,便是两脚都踏入鬼门关的人,他也能救回来。
被救下的母子三人不遗余力地替仁心堂正名,那长子死活要报答宋掌柜的恩情,最终被他留下当了跑堂的。宋掌柜每日都要去周氏医馆转上几圈,看见危重病人就言之凿凿地道“你这个病唯有我能治”,仿佛与周大夫杠上了。久而久之,他便得了个“唯我能治”的绰号,叫人听了哭笑不得。
第114章 医术
话说周妙音回到周氏医馆,想起之前那溺水的孩子,心神还颇为恍惚,正兀自发呆,却听跑堂伙计小刘问道,“周姐,你说句实话,之前那孩子果真是假死?”孩子送来的时候他也摸了几把,的确是死了,不但肢体僵硬,连尸斑都出现了,不可能认错。
周妙音正试图说服自己,如今又加上一个店员,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店里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脸上满是惊疑与求知欲。死人变活,这完全违背了她上辈子所接受的科学教育,故而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即便亲眼所见也要找出种种理由予以否定。
她正组织语言,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发问了,“那阴风果真是李狗剩的鬼魂吗?”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不过是偶然形成的旋风罢了。”周妙音立即否定。
“既如此,那召魂符怎会无缘无故燃起来呢?”又有一人追问。
“自是涂了燃点低的化学物质,例如白磷,镁粉等等。”前些天,周妙音恰好用尿液提取了一些白磷,这便找出来涂抹在宣纸上,然后用戒尺反复摩擦几下,将之引燃。
伙计们看呆了,抚掌道,“原来如此,还是周姐见多识广。”
周妙音仿佛被自己说服了,底气变得充足起来,“那些道士所谓的施法,十成十都是装神弄鬼的骗术。譬如招魂问因,不过是神婆懂得腹语罢了。还有的道士拿一把桃木剑戳纸人,纸人就流出鲜血,盖因纸人表面涂了姜黄,桃木剑浸了碱水,二者结合产生了化学反应,你们若是不信,我当场给你们演示一遍。”
众人连声说好。
周妙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敲锣打鼓,让街坊邻居来上她的反迷信小课堂。穿越到魏国之后,她最头疼的就是百姓得了病不吃药,反而请和尚道士驱邪,白白害了许多人命。原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大家已逐渐相信科学的力量,但经过宋掌柜那件事,很多人似乎又被糊弄过去,令她倍感失望。
她清空前堂,把道士们惯用的伎俩一一演示出来,有所谓的抓鬼术、幻术、点石成金术、白纸生花术等等,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直呼神异,待她戳破谜底又连喊上当,不知不觉就把宋掌柜纳入了“江湖骗子”的行列。
最后一个小实验,周妙音把铁棒浸入胆矾水中,取出后变成“金棒”,让大家凑近去看。发现有姝也隐藏在人群中,她愣了愣,解释道,“宋掌柜,我这样做并非针对你,而是让大伙儿明白,在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鬼神,得了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寄希望于缥缈无踪之物。”
有姝淡声道,“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各有各的玄奥之处,周大夫若非亲历,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末了转身离开。
周妙音的反迷信小课堂连开三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乌衣巷的权贵们都闻风而来表示支持。在这年头,谁也不会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周大夫是魏国第一国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没见郕王都对她以礼相待,敬让三分吗?郕王的心疾连太医院院首都治不好,到了周大夫手里却几次险死还生,可见她果然有真本事。她说迷信不可取,那定然是不可取的。
可怜有姝刚闯出一点名头就被周妙音压得死死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不过仁心堂也并非全无生意,苦等七八天后总算有几个壮汉抬着一具尸体上门,请他帮忙救治。
为了提高逼格,有姝在救人方面也是有选择的。他命壮汉把尸体摆放在门外,连裹尸布都没掀开就掐指推演,末了徐徐开口,“这人我救不了。”
“你不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吗?”其中一名壮汉朝怀里的匕首摸去。
有姝半点不怵,继续道,“此人康元二十五年生人,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十二岁落草,十三岁手里有了第一条人命,二十七岁杀人愈百,乃大名鼎鼎的江阴第一匪,二十九岁逃入两江,三十岁金盆洗手,堪称恶贯满盈。他之所以吃个糯米丸子都能被卡死是遭了天谴,我宋有姝可不敢与老天爷作对。”
围观路人本还以为宋掌柜是胡说八道,只为推脱掉这桩苦差,却见几名壮汉露出惊骇之色,然后纷纷抽出匕首四散奔逃。他们全都是死者的把兄弟,一块儿杀过人犯过案,通缉榜文如今还摆放在各地官员的案头上,一旦被抓住必然会被凌迟。但他们早已从苗疆学来易容之术,便是亲爹亲娘站在跟前也认不出,怎会让一个黄毛小子叫破身份?
目击者实在太多,根本杀不过来,还是赶紧逃了吧!这些人刚跑出去半条街,就被巡逻的侍卫堵住生擒。他们慌乱中踢翻木板床,令僵硬的尸体滚下台阶,裹尸布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泛紫的脸庞,一颗糯米丸子因撞击的力道从大张的嘴里掉出来,在地上打了两转。
“我的娘哎!看都没看就知道是被糯米丸子卡死的!”一名路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方才捕快已经说了,那些人果然是江阴来的盗匪!宋掌柜怎会知道?真是算出来的?”
“应该是算出来的吧?江阴第一匪归隐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哪里能知道这些秘事!”
议论纷纷中,几名侍卫快速跑来,把地上的尸体抬去官府,又有几人反复盘问宋掌柜,都只得了他一句“算出来的”答案。因王爷早有吩咐,要好生看着宋掌柜,故而才总有巡逻的侍卫从神农街经过,他们不敢随意扣押王爷要关照的人,只得先行审问其余壮汉,若证明他们果然与宋掌柜没有牵扯,这事就算了了。
消息递进郕王府,郕王面上毫无反应,倒把张贵吓了一跳。他问了又问,确定盗匪们此前并不认识宋掌柜,而他们大哥也是当天吃早膳的时候卡死,连路送去仁心堂,中间并无耽误,因此宋掌柜也无从得知死因。换一句话说,除了推演掐算,宋掌柜并无别的渠道得知那些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