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这会儿已经六七个月大,能翻身,能坐起,还能爬动,小胳膊、小腿儿也很有劲儿。他一被人抱起来就熟门熟路的去摸索衣襟,小嘴儿一嘬一嘬,做出吸奶的动作。由于这回冥想的时间太长,一不小心错过了两顿奶,他颇有些饿得慌,脸上不由露出焦急迫切的表情。
宋妈妈看着他微蹙的小眉头和噙泪的黑眼珠,赞叹道,“谁说我们大少爷是个傻子,”她将小婴儿放低,让身边的小丫头也看一看,接着道,“瞅瞅这小模样,多招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小丫头名唤白芍,捂嘴笑道,“我看着比二少爷长得齐整多了,像咱们太太。”
“那是,”宋妈妈似乎与太太关系匪浅,露出追忆的表情喟叹,“想当初咱们太太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双绝,贤良淑德,百家来求。偏偏老爷被人蒙蔽,竟将她许配给了王象乾那伪君子。如今王象乾靠着侯府扶持坐上兵部尚书之位,便忘了当年的承诺,左一个舞女,右一个歌姬,不拘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纳,还如此苛待咱们小姐的孩子……”
宋妈妈一时间悲从中来,将有姝紧紧搂在怀里低泣。
忙着扒拉衣襟的有姝慢慢停下,将这番话略一过滤,得到几个非常有用的信息:一,这主仆二人是自己亲娘派来的,由于爱屋及乌,对自己颇有感情;二,自己亲爹名叫王象乾,官居兵部尚书;三、自己亲娘是侯府小姐,家世更在王家之上。
然而,便是这样强势的背景,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却那样软弱,丈夫说孩子是讨债鬼,她便信了,从此不闻不问。有姝眸色微微一暗,无法对这辈子的父母升起任何好感,于是抛开一切杂念,继续觅食。他扒了半天也没把宋妈妈的衣襟扒开,不由连连拍打,口中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强烈表达自己想吃奶的愿望。
宋妈妈这才破涕为笑,点了点他微红的鼻尖,嗔道,“老奴未曾养育儿女,可没奶水给你喝,更请不起奶娘。二两银子的月钱,够咱们花用大半年了。”
有姝一听顿时急了,嗷地叫唤了一声,微红的鼻尖变成通红,显是非常生气。
宋妈妈越发笑不可仰,将他抱到屋外,指着拴在桂花树下的一头母羊,说道,“瞅瞅,那就是你的新奶娘,买来只花了几百个铜板,以后日日有奶喝,还不用给月钱。四十两银子可不经用啊!”说到这里,她喟然长叹。
白芍非常乖觉,已跑到树下挤羊奶,脆生生道,“这羊奶便宜是便宜,就是膻得很,不知道大少爷喝不喝的惯。”
“无事,待会儿煮羊奶的时候放一点茉莉花,再放一点陈茶叶,可以把膻味儿去掉。”宋妈妈指了指墙角盛开的一大丛茉莉。
“好叻。”白芍笑着点头,很快就挤了一碗奶,拿到厨房煮沸。
闻见越来越浓的奶香味,焦虑中的有姝这才平静下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害怕,唯独忍受不了饥饿。那种从胃里一直痒到大脑,然后理智全失的感觉,现如今还深深镌刻在潜意识中,每每忆起来就让他战栗不止。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难怪丧尸要不停的吃人,它们一定是饿到极点了。
宋妈妈把小婴儿放进摇篮里,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迎枕,见他揉着小肚子,不由笑了,“别急,很快就有奶喝了。”
恰在此时,一股森寒冷风刮进屋,附着在宋妈妈身上。
“大夏天的,屋里怎会如此阴冷。”她自言自语,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裹里掏出几面阴阳镜。
白芍端着热腾腾的羊奶进屋,看见阴阳镜,忙道,“妈妈你来喂大少爷,我去挂镜子。”
“这可是小姐从玄明法师那里求来的定魂镜,可暂时守住大少爷的魂魄,必须按照五行八卦之位来挂,你放着,等会儿我自己来。”宋妈妈找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挂镜子的各种忌讳。
有姝明显感觉到,在镜子拿出来的一瞬间,那股冷风,确切的说是那只讨债鬼,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去。看来它害怕这几面镜子。
寒意尽去,宋妈妈安心了,给小婴儿戴上围兜,一勺一勺地喂食,边喂边语重心长地道,“大少爷,你可不要怪小姐,她不是不想来看你,她心里也苦啊!侯府如今满门获罪,为了救出老爷和夫人,小姐还得求着王象乾。咱们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全捏在他手里呢!她不来看你,也不提起你,王象乾便能忘了你的存在,你也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有姝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一口喝奶,看似什么都不懂,实则正竖起耳朵搜集信息。原来这辈子的母亲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没有能力救。她把自己远远丢开,其实是变相的保护自己。这样想着,有姝清冷的眼眸微微一暖。
小丫头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摇篮边,时不时帮大少爷擦嘴角。她似乎很不忿,低声抱怨,“王妈妈,老爷果真只给咱们四十两银子抚养少爷?不过一个梦罢了,他竟深信不疑,连自己亲生骨肉也不要了。”
“哼,坏事做多了总会遇见鬼!当年王象乾落魄时多少人接济过他,待发达了,你看他理会过谁?似他那样趋炎附势的小人,欠下的阴债数不胜数,白日算计人,晚上便睡不安稳,被梦魇着了也是有的。可恨他竟以此为借口来磋磨咱们小姐和大少爷。这里面,肯定也少不了林氏那贱人的撺掇!”宋妈妈恨得咬牙切齿,喂食的动作便有些慢了。
有姝拍拍她手背,见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得自己凑过去,把勺子含住。
第4章 四十千
“大少爷好生聪明,这么小便能自己吃东西了!白芍你方才看见了吗?”宋妈妈立刻从怨恨中醒来,朗声大笑。
“看见了,看见了!”白芍喜不自胜,忙给大少爷擦拭嘴角的奶汁,赞道,“二少爷如今也有六个月大,不能翻身,不能坐起,不能爬动,时时刻刻要奶娘抱在怀里,不得撒手,否则便哇哇大哭,好几次哭得背过气去。那模样才像个傻子呢!”
“女要富养,儿要穷养。咱们侯府的少爷,生下来只能配一个奶娘,长到两岁须得断奶,三岁须得自立,洗漱穿衣从不经手他人,五岁进学,六岁习武,门风堂堂正正,出了多少国之栋梁……”许是想起侯府现在的落魄,宋妈妈说不下去了,转而冷笑道,“你看那贱婢养的贱种,身边光奶妈子就有四个,仆妇丫鬟数十个,冷不得、饿不得、连自己抬胳膊腿儿也嫌累,便是日后长大了,也是个废人!”
小丫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从包裹里取出三个银锭子并几百个铜钱,低声道,“妈妈,这些钱是咱们蓬蒿院所有的花用,哪天要是用完了,老爷真会把大少爷撵出去?”
“王象乾什么事干不出来?撵出去,怕没有那样简单。”宋妈妈一面喂奶,一面皱起眉头,周身气息十分阴郁。
“我听柱子哥说,说,”小丫头欲言又止。
“说什么?”宋妈妈竖起眉毛。
“他说偶有一次,听见虚云观主对老爷说大少爷既是前来讨债的,这四十两银子一旦用完,自会脱离肉身重新投胎,叫老爷做好黑发人送白发人的准备。老爷还假惺惺的哭了一场。”
“虚云观主,王象乾,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一个装神弄鬼,一个兴妖作孽,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宋妈妈食指抵唇,警告道,“这话日后不可再说,咱们大少爷定会活得长长久久。虽说,虽说小姐也做了同样的梦,但只要这定魂镜在,又仔细着花用,少爷暂时不会有事。时间还长,少爷究竟是什么命数,咱们可以慢慢看,慢慢想办法。无论他是什么来历,既托生在咱们小姐肚子里,就是咱们的主子。”
“白芍明白,白芍会好好照顾大少爷。这四十两银子我们仔细点用,可以用很久,我家一年也花不了五两银子呢。”
“嗯,好孩子,快把钱收进匣子里,落上锁,这可是咱们的全部财产了。”宋妈妈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有姝打了个饱嗝,心道自己亲娘怕是也对那个梦颇为在意,否则不会从出生到现在,连面儿都不敢露。母亲自身难保,父亲无情无义、宠妾灭妻,身边还有一只厉鬼徘徊不去,想要顺利长大真是个颇为艰难的任务。好在两人带来了几面阴阳镜,可暂时遏制厉鬼,对自己还有几分忠心,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思及此处,有姝两眼发直,又陷入冥想当中,把虚云观主断言自己会早夭那番话完全忽略了。
挂上定魂镜之后,阴风许久没再光顾蓬蒿院,反倒是别处院落的人,纷纷出现身体发寒、头晕脑胀、精神不济等症状。起初没人管,忽有一天,连林姨娘都染上了这毛病,王象乾才重视起来,请了虚云观主查探。
“乃是西面邪崇作祟。”虚云观主指了指蓬蒿院的方向。
王象乾脸色发黑,急忙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先把邪崇逐出,贫道再做一场法事,便可无碍。”虚云观主甩甩拂尘,一派高人形象。
王象乾连声答应,让管事包了一百两银子递与道童,然后命人把蓬蒿院的讨债鬼远远送到老家去,去了也不让进祖宅,而是随意发配到乡下的庄子里。王象乾的正妻宋氏听说消息后晕倒过去,醒来哭哭啼啼要儿子,却听丫鬟仆妇说,大少爷早就离开了。
一辆破旧的马车上,刚满一岁的有姝正捏着一块核桃酥,慢慢磨新长出来的门牙。宋妈妈抱着他,面色十分难看。白芍捧着钱匣,眼眶微微发红,可见之前曾哭过一场。
“怎么能这么狠心?真是个畜牲!”宋妈妈喃喃自语。
“何止,应是畜生不如!”白芍追加一句,紧接着焦虑道,“妈妈,咱们日后可该怎么办?”
“新城是王象乾老家,如今王家人靠着他纷纷发迹,在新城乃地方一霸,咱们势单力薄,此去算是入了虎狼窝。林氏心狠手辣,她要是向庄子里的人嘱咐一句二句,大少爷就危险了。待我想想,待我想想。”宋妈妈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