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殿内只有我们三人。”
他面无表情,语调清晰缓慢,“许多灰暗的往事也该在这门后被翻出来。”
是灰暗的,灰暗到令人心生厌烦。
他把那些隐匿在见不得光的一点点拽入光明,看着它们换了方式重新显现出来。
他问兄长,“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没有回应,他便继续一字一句,“败在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儿子。”
先帝临终前总共下了三道密旨,一是针对于靖贤王。
新帝尚且年幼,承担不起大任,靖贤王执政辅助,掌控大局,如新帝昏庸无道,可取而代之,但需众服。
随行送过来的,是柄御赐戒尺和一枚兵符。
那枚兵符的权限极小,不如云晟的一半,似乎是在提醒他得到更多之前,不可起兵造反。
靖贤王觉得心酸又高兴,心酸他防他,高兴他看重他。
第二道是对于沈良州。
新帝登基,必有战乱,靖贤王暂为执政,如有谋反之意,云晟侯遣,摄政王必诛之!
云晟多年带兵打仗,手握重兵,忠心耿耿,是先帝留给他的底牌。
沈良州一直在十五岁那年才拿到密旨,在这之前,他已对摄政王起了诛心。
第三道对于宋昱。
新帝年幼,摄政王贪厌,如若争斗,必保玄京安定。
他预视了争斗,却只说保玄京安定,其他一概不提。
宋昱很聪明,可没有野心,甚至不屑于他们之间的斗争,他最早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并且伪装掩埋。
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掀起波澜。
这是先帝计划中第一个脱节的地方。
宋昱不动声色尽收眼底,借着沈良州之手脱离,冷眼看着找寻不到目标的靖贤王,虎视眈眈盯住沈良州,动弹不得。
那些年靖贤王一派与小皇帝打的火热,他躲在暗处窥探。
后来,他叹着气,终是放心不下,要回来亲眼看着。
靖贤王一直忠于寻找那枚消失不见的兵符,他要起兵造反,他要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欣慰他这个早就已经沦为弃子的儿子。
先帝信不过任何人,算好了一切,本该天衣无缝的计划中,却忽略了人的特点。
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靖贤王的忠心,沈良州的深情,宋昱的牵挂。
他的这些儿子们,不如他无情,却比他有情。
说他败了吗,也没有,沈良州还是稳稳的坐在皇位上,身旁有宋昱,有云晟,还有众多不被他推演其中的朝臣。
只有那个弃子,那个踏脚板,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败了。
这可能是他推演过无数遍后,能够想到最好的结果。
他太操心了,以至于对死后的身后事做不到一死百了,放心不下自己热爱的江山,信任不过自己的儿子,怕这江山改姓,怕被百姓遗忘。
只有真正能够承重的人,才能坐在这个挚爱的宝座。
那天可以称之为玄京史上的反转,在人心惶惶之时,城门大开,云晟大将军带兵归来,打算逼宫的敬安王被小皇帝一锅端。
反转之快令人咋舌,人们后知后觉的发现,小皇帝长大了。
大到能陪敬安王演这出戏,能不动声色将局面扭转。
甘露殿内依然寂静,沈良州站在原地,望着外面繁星点点的夜空,许久之后,他转身慢慢走向屏风后。
软塌上的被子隆起一块,一动不动,他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闷坏了?”
隆起的被子里慢慢探出一个小脑袋,乖巧又安静,被子掩住大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沈良州心窝子一软,抬头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安慰,“没事了。”
青颂慢慢露出整个脑袋,嘴巴依旧是麻的,她张了张嘴,呜咽的哭出声。
“又哭。”他的拇指指腹摩挲过眼泪,笑道:“你是水做的吗,眼泪说有就有。”
她含糊不清说了几个字,然后恼怒的瞪他。
沈良州闷声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骗你什么了?”
青颂惊讶于他居然能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脑袋蹭在他的胸前,慢慢抱住了他。
沈良州怔了下,似乎没有想到,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紧紧抱住了她,唇贴在她耳边呢喃,“担心了吗?”
她不说话,哭的迷迷糊糊。
沈良州捉住她受伤的手轻啄,他本想抱她回去,可昏迷多日身上脱力,只能作罢,任由她趴在自己胸口哭。
本想教训一下,心却软的一塌糊涂,说不得,凶不得,只能惯着纵着。
怎么一张嘴哭,好像就全变成他的不对了。
他轻声哄着,头脑大概是不太清醒,要不然怎么能一直在道歉呢,上次笑了她,上上次凶了她吓了她,连同初次见面惊到了她,他通通道了歉。
觉得有点好笑,但心甘情愿。
到了最后,青颂不哭了,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他问她,“饿了吗?”
她点头。
沈良州让人上了吃食,陪她一起吃完,倒了杯水递到她手里,见她还盯着他,不由笑道:“要喂吗?”
小姑娘赶紧摇了摇头,小口小口的喝水。
有一次她发烧,喝不下药,六月跟她说,那药就是沈良州一口一口喂下去的。
再次躺下的时候,她有些倦意,窝在他怀里,脑袋蹭着他的下巴,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令人莫名的安心。
打了个哈欠,她有些昏昏欲睡,仰头只看见沈良州的下颚,便凑上去,小心翼翼的轻啄了下他的喉结。
沈良州倏忽一顿,双臂压在她身侧,将她禁锢在怀,鼻尖蹭过她的脸颊,“跟谁学了些勾人的把戏?”
青颂的惊愕被他吞入腹中,慢条斯理,具有侵略性。
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他含糊不清,“下次记住,要闭眼。”
抵死纠缠,席卷过她嘴里的空气,她有些喘不过气,空暇之际咬上一口,他的眼睛更红。
一番火热的唇舌之战,沈良州败下阵来,埋在她的颈窝呼吸粗重,许久才说:“一直觉得你还小。”
他顿了顿,她又打了个哈欠,翻身重新将她揽入怀,轻抚她的后背,“睡吧。”
小姑娘沉沉的睡过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听着听着,就叹了口气。
要疯了。
这一觉极为沉稳,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日头偏西,青颂呆怔的坐了很久,茫然的望着眼前景物,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非国师府。
她爬起身穿好衣物,蹑手蹑脚出了门,见四下无人,松了口气。
昨晚那么乱,今儿估计也正统不了。
她做好偷溜出去的准备,跟做贼似的,特意选了僻静的地方,刚松了口气,就看见沈良州带着人浩浩荡荡往这边来。
青颂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躲,四下张望,手忙脚乱的爬进半人高的假山内,慌乱之中还蹬掉了一只鞋子。
来不及捡,她战战兢兢躲在假山里,还不忘拽着旁边浓密的枝叶遮挡住自己。
真是,要是被看见就丢大人了。
沈良州在假山附近停下脚,身后的人立即四处散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青颂胆战心惊,忽见沈良州直直朝她看过来,吓了一跳,想挪动身子,布料蹭破勾住菱角,被死死的拉住。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只手拨开浓密的枝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
静默几个呼吸间,她讪讪出声,“卡……卡住了。
沈良州问她,“要做什么?”
“我、我想着回去。”青颂涨红了脸,又挪动几下,仍是被死死勾住。
沈良州眼神挪动,笑吟吟盯住她,“不着急,朕还有事对你说。”
有侍卫过来,低声轻语几句,沈良州眼神冷淡下来,嗯了声。
他伸手将她从狭隘的空间抱出来,布料刺啦一声,青颂的脸更红,紧紧攥住破碎的裙边,窘迫的想刨坑把自己埋起来。
沈良州眼里带了笑意,脱去外袍披在她身上,弯腰捡起掉在旁的鞋子给她穿上。
“你乖乖回去,别想着跑。”
青颂应了声,看见沈良州的目光聚集在一处,唇边的笑意有些森冷。
她好奇的扭头要看,被捏住脸颊,努力仰面望着面前的男人。
“不要看,很脏。”
耳朵捕捉到身后细微的声音,像是痛苦至极,她睫毛颤了颤,僵直住脖子,不敢动弹。
“是……谁?”
沈良州慢条斯理理好她的碎发,目光越过她落到那处,嗓音清冷,“自以为是的人。”
“他死了吗?”
“没有。”
沈良州收回目光,眼神撇过悄然立在一处的人,“走吧。”
“朕反悔了,你比较重要。”
他牵住青颂的手,慢慢往回走。
“饿了吗?”
“有点。”
“想吃什么?”
“……肉。”
他笑起来,嗓音柔软,“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