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两天,花痕院子里的人都紧张得尽量不说话,生怕多说多错。楚沁一进院子就发觉四下里安静得跟没活人似的,再往里走几步,就听到花痕在卧房里啜泣。
楚沁推门进去,花痕见有人来,慌忙地擦了擦眼泪,继而起身见礼:“楚娘子……”
“坐吧。”楚沁笑笑,四下扫了眼,三四个月大的那个孩子正在摇篮里睡着,三岁的那个倒是在茶榻上玩,是很乖巧的模样。
看着这个孩子,她可算迟钝地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先前看霍栖眼熟了。
这孩子长得跟霍栖真像,虽然现下只有三岁,眉眼就已有了霍栖的轮廓。等到十几岁的时候,和霍栖就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
楚沁心下叹了声,温言劝花痕:“别哭了,霍栖不过说了几句醉话,不是什么大事,自会否极泰来。”
这话她一边心平气和地说,一边觉得违心。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栖应该是回不来了。
花痕忍着眼泪,紧咬下唇:“妾身知道娘子和裴公子都是好人,可若万一他回不来了,妾身和孩子也不能真的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娘子和公子。”
楚沁忙道:“没什么不能的,公子既答应了霍公子收留你们……”
花痕摇摇头,起身立在楚沁面前,继续说下去:“妾身有些打算,娘子且听一听。”
楚沁颔首:“你说。”
花痕哽咽道:“妾身生来卑贱,这辈子能得霍公子疼惜,已经没什么憾事了。这两个孩子是霍公子的骨肉,妾身想着,怎么也不能拖累他们,若霍公子真的出不来,妾身便殉了他!这样,这两个孩子……”
花痕咬咬牙,屈膝跪地:“这两个孩子便劳娘子和裴三公子在妾身走后去昌宜伯爵府说一说情,求昌宜伯和大娘子收留他们吧!霍公子娶妻是早晚的事,日后嫡子庶子都不会少,伯爵府只当添两双筷子……”
“你快起来。”楚沁伸手扶她,花痕满面是泪,跪着不肯起。
楚沁见状自知她是认真的,隐约想起上辈子也有过这么一出,但那时候花痕没跟谁说打算,只是直接寻了死,所幸被救了下来,又被张嬷嬷带着人盯了三天,才没再闹出别的事。
楚沁一喟:“咱们都是女人,有些话或许不中听,却是我的心里话,你且听听在不在理。”
花痕双眸空洞地望着她:“娘子请说……”
楚沁手上又添了力,还想扶她,但见她仍定定跪着不肯起来,便直接说了下去:“这世道对咱们女人总是要求颇多,这个要你为了丈夫着想、那个要你为了孩子牺牲,就好像咱必须为旁人无私无畏地舍了这条命,才配受旁人称赞一句‘这是个好女人’。”
“可是咱想要什么,难道就不打紧么?丈夫、孩子固然重要,可咱们自己痛痛快快地好好过过日子,又碍着谁了?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事事都只想着别人忘了自己,那是最亏的。”
花痕听得哑了哑,而后便是连连摇头:“不是的!妾身只是想,公子待妾身恩重如山……”
“你若真是为着恩重如山去死,我不拦你;真是为了情去死,我自也随着你去。”楚沁眉心微蹙,睇着她的样子严厉又坚定,“可你听听你方才的话,你是为了不拖累两个孩子。我知道,身为人母的都免不了为孩子做打算,可为了给孩子换个昌宜伯爵府的名分,就值得你这个当娘的连命都不要么?你是真觉得这样值得,还是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应该如此’?若是前者,我告诉你,裴砚如今已在太子殿下跟前当差,来日的出路必不会差,你的孩子们留在这里,日子未见得就不如昌宜伯爵府;若是后者,你更要明白,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应该’,没有哪个当母亲的‘应该’为了孩子的前程连命都不要。我猜霍栖既喜欢你,你应该也读过些圣贤书,可不要读书读得迂腐了。”
她说得语重心长,私心里却并不知花痕能不能听得进去。
因为这些道理,她几乎是活到快咽气的时候才悟透、才恍然大悟自己事事只为旁人有多难受,花痕现下正值这样的年纪,又突遭变故正钻牛角尖,顾不得这么多倒也难免。
果然,花痕听得满目惶惑,跪在那你怔忪良久,俄而又茫然地抬起头:“可妾身若和孩子们一直留在娘子这里……”
楚沁说:“我们不会为难你们。”
花痕苦笑:“妾身知道,但……”
“你心中过意不去,这我明白。可公子那边,这是他与霍栖的兄弟义气,是君子之诺。他愿意应,这不是你的错处。至于我这边……”
楚沁语中一顿:“你只当女人间多少会有些同病相怜,我既有力相助,就愿意助你一把。倘若霍栖他能逢凶化吉,那自然好,可若不能,我只盼你和两个孩子在这里都能高高兴兴过日子——这一点我与裴砚自能给你,可你若自己一死了之、再将两个孩子送回伯爵府,伯爵府会怎么待他们,咱们谁都说不准,对不对?”
花痕愈显怔然,不是不赞同楚沁的话,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遇到这样的好人。
……这恐怕就是书里说的圣人?
楚沁多少也意识到,自己这番说辞怕是显得自己太好了。
其实她自然没有那么好,只是这事对她来说,上辈子真以为是个外室她都接受了,这回心知只是朋友“托妻献子”,她便更看得开,更想救下这三条命。
花痕就那样懵了良久,终于讷讷地擦了把眼泪:“那……”她抬起头望着楚沁,楚沁很耐心:“还有什么顾虑,你说。”
花痕低下头:“那……娘子若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就、就吩咐一声……妾身这条贱命,若是在昌宜伯爵府那里,横竖是要打死的,不必顾惜妾身……”
“没有这样的话。”楚沁失笑,再行伸手扶她,楚沁给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你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你好好的,孩子们才能好好的。日后就安心住下,不论多少时日,都不必有顾虑。”
花痕满目感激,双眼红红地点头,抽噎道:“娘子是好人……”
这话听来无足轻重,可她说得发自肺腑。
她这样的出身,想全须全尾的活到这个岁数是不容易的。有些命不好的,八九岁就让人磋磨死了。
她凭着一张脸,又玩命去学才艺,才终于斗败了楼里那么多姐妹,被老鸨视作摇钱树,等着高价卖她的第一碗。
然后,她又幸运地在那“第一晚”就遇到了霍栖,霍栖是个极懂怜香惜玉的人,第二天就将她赎了出去,自此她便有了安稳的日子。
所以,花痕一直自问命还不错。可这些经历也不免让她觉得,这世道终究是要男人护着女人的,而若是女人与女人之间,则是天生的敌人。
如今楚沁却让她觉得,女人对女人竟也能有帮助。甚至比男人对女人的帮助更纯粹,可以真正的无所图,只是因为一份单纯的好心。
楚沁见花痕冷静下来了,心里暗松了口气,唤来花痕跟前的婢女嘱咐了几句,让她好好照顾花痕,就转身离开了。
走到院子门口,清秋在那里候着。见楚沁出来,她上前禀道:“刚刚有人过来传话,说太子殿下走了。”
“太好了。”楚沁心弦一松,这才敢回正院去。回去后左右找了找,就见裴砚在西屋书房,她不由笑了声,走进去:“还不快把前头的书房好好用上?都让太子殿下看笑话了。”
“这算什么笑话?”裴砚这会儿想开了,不再脸红,一脸坦荡。
楚沁又道:“我刚才劝了劝花痕,她心情好了些。我想着,要不趁热打铁,晚上一起用个膳,热闹热闹,让她更自在些?”
裴砚眉心轻跳:“那你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