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沁心生无奈,胡大娘子实在太会演了。
这话说得就好像她这个当儿媳的真有多不恭敬,而胡大娘子这个婆母在忍气吞声。一番慨叹之后还将她打发了出去,其实说白了就是让她去站规矩,话里却偏又不肯露出在刻薄她的意思。
楚沁心下不得不承认这是实打实的工夫。上辈子她眼看着胡大娘子用这些手段压制了一个又一个儿媳,在京中官眷间竟还能落个“慈爱宽和”的美名。
楚沁略作沉吟,心知若在胡大娘子的地盘上与她硬顶没什么好果子,若逼得胡大娘子动家法治她,她只会更难受。
她便默不作声地福了福,就退到了门外。但若在上一世,为了哄好胡大娘子,她势必是要去院子里站着的,不论风霜雨雪。可现下她到廊下就止了步,只因心下嫌院子里太晒。
盛夏嘛,一会儿过了七点就要晒起来了,她才不去吃那个苦。
然而站了不过几息,就见崔嬷嬷捧了个蒲团走出来,安静无声地放到了她的身前。这个意思就是要她跪下反省,可见胡大娘子心下是真存了气。
楚沁咬咬牙,低头跪了。于氏面上不由担忧更甚,迟疑片刻,还是启唇:“母亲……”
“对了,府里新得了几套首饰,一会儿你们两个都来挑挑。”胡大娘子刻意提高声音,盖过了于氏的话。于氏只得住口,不敢再说。
与此同时,王宇步履匆匆地赶到了学塾。
课堂里,裴砚正被先生叫起来背书,眼见王宇的人影晃过门口,他眼底一颤,当即一揖:“我院子里有些事,得回去一趟,老师恕罪!”
说罢不等先生发话,转身就走了。
“哎你……”教书的曹先生显而易见地一愣,但不及他反应过来,裴砚已经出去了,屋里唯余几个和他一样目瞪口呆的学生。
裴砚走出课堂也没停,风一般地从王宇跟前掠过,王宇急忙跟上,听到他问:“如何了?”
王宇道:“如公子所料,端方阁那边果然咽不下这口气,一瞧就是要拿咱们娘子开刀。”
“呵。”裴砚喉中发出一声冷笑。
他太清楚他这个嫡母了,她素日以端庄大方示人,私底下磋磨人的小手段却很多。
早些日子他没为楚沁上过什么心,是因为觉得胡大娘子不过是看他不顺眼,没必要欺负刚过门的儿媳,昨日楚沁所言却让他知道,他想得太简单了。
这样的事他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在他心里,胡大娘子刻薄他,他可以忍,因为他的生母确实德行有亏,难免让胡大娘子心里存怨,这是他身为儿子应该还的债。
但是欺负到他家人的头上,那不行。
裴砚一路走得很急,学塾在裴府的最东侧,到胡大娘子的端方阁本有近两刻的距离,他不到一刻就走到了。
离院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人未到声先近:“楚沁!”
说话间迈过门槛,他一看楚沁跪在廊下,火气顿时更甚。
坐在堂屋里的婆媳三人闻声俱是神情一滞,不约而同地望向院中。裴砚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楚沁身边,伸手就扶她:“起来!”他沉声。
“……”楚沁边起身边望他,“你怎么来了?”
裴砚神色淡淡,这才道:“我有本书找不见了,有没有落在你房里?”
“你哪往……”楚沁想说“你哪往我屋里放过书”,说到一半被他眸光一划,蓦然回神,“哦……你昨晚看的那本?没拿走么?”
“早上走得急,忘记了。”裴砚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颔首一笑,“带我回去找找。”说罢他语中一顿,这才望向屋里,先看了看于氏与苗氏,最后目光停在胡大娘子面上。
“同样是来向母亲问安,怎的两位嫂嫂都坐着,就我家娘子跪在外面?”他问得一字一顿。
楚沁清晰地感觉到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胡大娘子的脸色一分分发白,眼中却几乎冒出火来,隔着一方堂屋,她咬着牙关与裴砚对视,眸中的恨意直让一旁的苗氏都看得怕了。
苗氏站起身,局促地笑道:“三弟消消气,实是……实是弟妹到得迟了,母亲不得不教一教她规矩。”
“到得迟了?”裴砚睃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摸出怀表打开,旋而轻笑,“这不是才刚过六点半?不知我家娘子迟了多久?”
苗氏不料他会这样不给面子,蓦然噎声。裴砚不再理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胡大娘子,胡大娘子深深吸了口气,冷然道:“你这媳妇才过门不到半个月,就已主意这样大了,连个妾室也容不下。我若再不管,她……”
“连个妾室也容不下?”裴砚扬音重复了这句话,胡大娘子止了声,他轻哂,“母亲明鉴,昨日那四个人是她带回去、我送回来的,她本意是让我好好挑一挑,可是吧……”
他慢条斯理地咂了下嘴巴:“那四人都样貌平平,才学更是疏陋,实在不合我的心思。母亲若觉得她们好,送给二哥也是个去处,何必非往我睦园塞,塞不进来就拿我娘子出气?”
“你……”
他抑扬顿挫的口吻属实是把胡大娘子气着了,连楚沁都诧然望着他。
裴砚好像全未察觉她们的瞠目结舌,自顾无奈地摇摇头,一手抓过她的手,一手拎着那怀表的表链,边将表放进她手心里边说:“表送你了。日后正事上多看看时间,既别自己迟了落人话柄,也别让旁人给你乱安罪名。”
那怀表沉甸甸的,色泽是那种铜面特有的暗黄,圆圆的一枚用得已有些发旧,却让楚沁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两拍。
她怔怔地再度抬眸望他,他将她的手一握:“快去帮我找书,课上要用,再不回去要挨罚了。”
“哦……”楚沁刚应了声,他拉着她就走。她下意识地回眸看了眼堂屋里,眼看胡大娘子的脸色愈发难看,却终是没说什么,就这么跟着他离开了。
楚沁这样无所顾忌,是因为心里清楚就算没有今天这些事,裴砚也迟早会和胡大娘子翻脸,她在这里强行粉饰太平很没必要。
但她也有些没猜到的事——比如裴砚回学塾后真的会挨罚。
大户人家为了子孙能有出息,学塾大多是规矩严明的。学生若犯了错,轻的抄书罚站,严重的就是打手心。
像裴砚这样在课堂上扔下先生就跑了的当然是大错,回去就被曹先生当着一众同学的面打了一顿。
楚沁听前去送午膳的下人说:“整只手都肿得老高,亏的先生不打右手,不然吃饭写字都不方便。”
楚沁听得心里酸酸的,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该好好谢谢他。
可是这日下学他还是没直接回来,楚沁问了几次,都听说他还在学塾读书。她依稀记得上一世他也忙过这么一阵儿,但那时她没有过问,便根本不清楚他在忙些什么,现下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似的。
学塾里,裴砚埋头写着文章,右手握着笔,受了伤的左手疼,只得摊平了垂在身边晾着。
七弟裴灼小他八岁,本在隔壁的课堂读书,今天听闻他挨罚了,非得过来看看。裴砚一时没工夫理他,他就只得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待着,待了会儿这小子就闲不住了,身处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去碰裴砚左手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