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天际滚滚流云,长空如人间拥挤滞塞。
“于将军,颜尚书不在驿站!”
方要打个哈欠的于振,当即捂着脸愣住,“你们是怎么看着人的?!”
一群劲装鹰卫个个肃然不言,除了主子,还从未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
“快去找啊!”于振一声吼,一群人如惊鹊四散。
含凉殿外,凝夜紫未干涸,流血漂橹。仍有惊恐至深的人拖着断肢,不停地向宫外方向爬去。然而未至几步,便有玄甲将士沿着拖出的血痕跟上,手起刀落凉一滩污黑。
程藏之自血泊间捡起诏书,目光一扫,将霜刃没入杨奉先臂膀,“这样的诏书还有几份?不说实话,你今后也不用秉笔了。”
杨奉先只觉皮肉割裂,寒风过隙,但跟当年宫刑较之不算折磨。因而神色未有波纹。
“赵玦,”程藏之看似抽刀离去,却将杨奉先臂膀皮肉划得翻卷绽开,“传书,让人杀了青庐里的涂钦氏。诸葛銮也不必活着回来了,随便找个地方料理了。”
赵玦愣住,缓了片刻才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
“等等!”杨奉先吸着凉气,未敢去捂着伤口,“程节度使,另一封诏书,在宰相刘玄手中。已经传去颜庭处。”
程藏之目色比凝黑的血还要狰狞冷酷,“颜庭要这份诏书的目的。”
“除掉颜岁愿。”杨奉先尽量维持镇定。
“理由。”
“…颜庭,想盘踞卢龙拥兵自立,称帝北国。”
程藏之狭长凤目顿生戾气,语气森寒,“说清楚点。”
“颜庭欺瞒将士,告诉中宁军三军将士赶赴山南为平叛,实则是与安行蓄之子安承柄勾结,刮分山南道金山。两人相商,颜庭助安承柄坐稳川西,安承柄助颜庭控制中宁军谋朝篡位。”杨奉先虽为皇帝鹰爪,实际却是受制于颜庭,“山南事发之前,颜庄便怀疑颜庭不臣之心,并上达先帝天听,哪知先帝却将此事作为拿捏颜氏与中宁军的把柄,一力促成山南血海。倘使将来颜氏拥兵自重,便将此事公布天下,使中宁军与颜氏成众矢之的,与皇室共覆灭。”
程藏之恍然明悟,颜庭为何不干脆杀了颜岁愿,而是要毁了颜岁愿,一点一点磨碎颜岁愿的意志。原是忌惮颜庄曾经威望,想要让颜岁愿背负不忠的污名,彻底瓦解颜庄曾留有的威望完全节制中宁军。
颜岁愿口中的把柄,是颜岁愿自己。中宁军受颜庭欺瞒,却又怕重蹈山南覆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跟随颜庭。只要颜岁愿一天不死,颜庭就无法凝聚军心称帝北国。
程藏之自始至终猜不透的、摸不着的把柄,早已经连人带心的交给他。
颜岁愿,颜岁愿,颜岁愿。程藏之此刻满心满脑都是这个名字,他想他,比任何时候都挂怀他。
含凉殿霎那间,便被玄甲围的水泄不通。满殿玄甲,隐天蔽日。
看顾李深的太医与宫人一见阵仗,当即砸了手里的药瓶,掉了巾帕。
“见过河西节度使!”数十人当即跪身,不敢出大气,小心翼翼的嗅着殿中氤氲的浅浅腥味。
程藏之看了眼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李深,“务必要让李深醒过来,不必久活。吊着些时日,待事定,亲自于皇城之上下完罪己诏再死。”
为首的太医,当即磕头唯唯诺诺道:“是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又拨出一批玄甲围去含元殿,严守含元殿的北衙禁军一见方归项上人头和半身是血的杨奉先,未有挣扎便纷纷落下刀刃。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
程藏之步步紧逼含元大殿,自铺陈在中轴线的殿心走过,身后玄甲千军。他立身在丹阶上,俯瞰众臣。声振屋瓦,满殿回荡:“不臣者,杀。非议者,杀。作祟者,杀。”
一道道杀令下毕,玄甲兵士应声抽刀。仿若时过境迁至十二月,淋漓飞雪翩跹进金殿,雕梁画冻,漆朱涂金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不臣者的鲜血之上,森森刀影飞花。非议者的指手画脚,折断在利刃间。作祟者满身雪影,四分五裂。
终有人看不下去,“程节度使,杀光我等,便再无朝廷!”
尸山之中,分明有好些人可以安抚劝服。何须造杀孽。
然而,此言才出口,发话的人便被拦腰斩断。
立起横刀的程藏之站在血泊间,神色冷淡,“尔等当我是李深那般好言语之人吗?臣者,敢二心,以此为鉴。”
雷霆手段,不惜杀戮。程藏之一心只想尽快暴力的安定皇城,转去鹿府见颜岁愿。
赵玦终是看不下去,命甲士们停手,“公子——主上,不能再杀了。倘若这些人都死了,才是真的安定不下来,您就更无法脱身去鹿府了。”
听见赵玦的话,程藏之按了按眉心,钝痛袭来。
含凉殿与含元殿血洗之后的长夜,程藏之听着兵部、礼部、督察院等大员通报事宜。
渐至天明,许多人熬耐不住。眼前这位新主,对于凡是不合心提议便是一个去字。丝毫不听第二种意见。这一夜议事,着实心惊胆战,稍不留神便是命赴黄泉。
岑望找上赵玦,眼底青黑满面疲倦,“赵侍卫,主上,这是在清水受什么刺激了?这和我之前见的那位是同一位吗?”
赵玦满身疲惫,比岑望还要苦恼困顿,“主上……着急定下诸事。”
“那也不能意见不和,便一个去字一个死字啊!”岑望从未经历过如此煎熬的内阁议事,“赵侍卫,你务必要劝谏主上,否则后果不堪啊。”
听了一夜议事的程藏之仰靠在升龙环绕的椅背,目光落在彩绘横梁,满目繁花心中无垠荒漠。
即便觉察有人入紫宸殿,程藏之仍旧未动身。
赵玦行至殿心,最终还是端着一盏香甜可闻的汤盅上前。他将汤盅揭开,放置桌案。道:“公子,您总要撑着去见颜尚书。您若撑不住,已经整顿待毕的铁骑如何上路。”
如此说,才见程藏之缓缓端正身子。他看着面前汤盅,汤色乳白,花生仁酥浮在上面。程藏子垂首看着一碗似雪如霜的白,迟迟未有动作。
尽管殿中未剪烛心,幽暗微光里,赵玦还是可视乳白汤色一点胭脂薄红滴落晕散。他不自觉的看了眼公子,缓缓偏头,径自吞咽情绪。
程藏之抬掌遮住双目,掌心湿热音色却浸着寂冷,“我要是给颜岁愿送这个,他肯定又要说自己不喜欢甜口。”
他现在做什么?喝什么?是不是跟我一样昼夜未合眼?
说了这么多,却未有一个是心声。落在旁观的听闻者耳中,不过是——我想他,不舍昼夜的想他。
“公子,您去吧,这京中我会替您看顾,直至您——”
话未尽,一道阴影已经飞驰数步之外。
鹿府管辖范围内,一处村落背靠绵延青山,溪畔人家炊烟。
颜岁愿行过溪桥,见远远近近分错而座的民居。出于意料的宁静,无端生出死寂之感。他微微蹙眉,转念抹电,还是继续朝村落背靠的青山行去。
他要取回无烟原本的剑鞘。
蜿蜒曲折的村中陌路,少年狂奔着,身后传来妇人决绝喝声:“你若敢回来,阿娘便叫你阿爹打断你的腿!”
风在耳畔呼啸,平日看厌的景色此刻格外惊心怵目。来不及流连零碎往事,甚至想不起曾一起凫水上树的伙伴模样,脑海间尽是一滩又一滩红泊。
少年眉清目秀,脸颊隐约一层绯色,晶莹的汗珠滚过。一路疾行,已然耗尽力气,却仍拖着身子不肯停歇。他咬着牙想,阿娘那般凶蛮,若是不听阿娘的话,只怕比阿爹打断自己的腿还要可怕。
念着念着,汗珠被泪珠排挤出脸颊,竟是满面泪痕。自己和阿爹以后在也不会被阿娘跟教书先生教训学童似的教训了,没有喋喋不休的规矩,没有打细了的戒尺。还不知能不能有座青冢。
如此想着,少年的泪跌宕的比脚下震起的尘土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