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岁愿,”被委婉下逐客令的程藏之终于敛去笑容,一素昳丽如画的眉目,几分凄厉,他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偏要做言规行矩的卫道者,这一篇大宁律疏究竟给你灌输什么迷药了?”
“什么法不徇情!什么王法无情!什么法不容情!你不能看看我吗?”
膺中郁气起伏跌宕,程藏之如此怒色,是颜岁愿从未所见。
可他并不为对方的怒斥恼火,脆弱的程藏之、愤怒的程藏之,都比他前三年所见的程藏之真实。
颜岁愿不可知地叹口气,“程藏之,这世上,有些事一旦破例,便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不能。缓缓续道:“我不想至覆水难收的地步,也不想己所溺不能赎。”
如此言说,程藏之也无话可说。只觉心中浇灌铁水,烫绞肺腑。这世上最刺耳锥心的话,不是拒绝,而是他不能。
四下静谧,水殿暗香,清风送明月。天际一抹鱼肚白,红霞浆染半天云彩。
“程大人,若是不想走,本官先行一步。”
颜岁愿从案头起身,明月已然堕入西山,换一轮橘红朝日。颀长的身影站定,抬臂理衣襟,行止间暗蕴振灵余香。
袍袖甫一落下,颜岁愿便被人扯住广袖,自后而拥。
程藏之下颌垫在他肩头,鼻尖嗅一缕振灵香。气息微弱的在颜岁愿耳畔道:“颜尚书,我困。”
颜岁愿应声回眸,见肩上的人已然歪着头阖目。面容极其安静,一池烟水无澜。
唯有叹息,只剩无奈。
“睡了,也好。”
更漏流沙,不尽年华。双影重叠,伫立水殿,满身佛香。
如镜一般的大理石地面,身影渐渐拉长,居所之外已有人动。
捧着晨起物件而来的一行宫女,急刹在殿前门槛。
杏目睁圆,满面惊愕失色。却还未来得及惊呼,便听见本朝素来姓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大人,竖起玉骨食指抵在唇间,让他们噤声。
一行宫女当即哑口,却纷纷去看尚书大人身后的人。看着修俊如松的身形,应当是个男子。一袭玄朱色箭袖袍,环在尚书大人腰间的双腕戴着革腕。
却是看不清脸,因为那人埋首在尚书大人颈窝。
一时之间,两厢为难的进退不得。宫女们纷纷向颜岁愿投去目光,问她们当如何行事。
颜岁愿面色如常,仿若身后无人相拥,只是指着她们手中的洗漱物件,又指了指殿中,让她们将物件放在桌上即可。
宫女们按照吩咐行事,再退出殿门时,抬首便见宇内内侍常杨公。当即要出声行礼,便被杨奉先制止。
杨奉先遥遥望着颜岁愿和他身后之人,露出不明意味的笑。而后便冷厉转身,他实则并不愿意见此景。如此,程藏之便不能轻易成为他们的垫脚石。
沿着朱红碧绿的廊庑疾步,杨奉先迎面撞见一个黑影。
“你怎么来了?安节度使让你来的?”杨奉先问。
黑影却揶揄着说:“怎么,大内第一大太监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扎眼了?”
杨奉先大笑起来,“两个断袖,竟让你如此嫉妒吗?”
黑影道:“杨公,不对,我应该叫你十三郎。”
几乎是瞬间,杨奉先一素如皮影戏般标整面皮,裂缝破隙。然而,又是眨眼间,他又是大内心迹双清的内侍常。
“何三,许久不见,倒是火眼金睛起来。”杨奉先面容和蔼,温温吞吞地说:“只可惜,这大宁朝只有内侍常杨奉先。”再无,十三郎。
何三始终戴着面衣,双目规规整整,放在人群便再也无法再捕捉这双眼。他自胸腔咳出笑来,“不愧是十三郎,舍得一身剐!”
杨奉先一副受用的笑容,“何三,该说说正事了。”黑影不再旁言,他便续道:“何三也看见了,颜尚书这是铁下心要保住程藏之。只怕计划要变了。”
孟黑影觉得好笑,“杨公该不会真把改朝换代的希望寄托在川西吧。”
听到讽刺之意,杨奉先也没有波动神情,只是问:“除了安行蓄,你还有更好、更合适、更易控制的人选吗?”
“为什么要控制?”黑影毫不在乎,这破碎割裂的山河乱成什么样,他丝毫不在意,“我只是要这天下不在姓李,管日后他姓什么!”
杨奉先心间叹气,与疯子相与总是需要耐心,“藩镇割据不假,但十道节度使没有一个傻子,若是先起势必然要成为众矢之的。若不能除去程藏之,借他势,无人会反。”
毕竟程藏之于其他节度使,是最大的忌讳。要想安行蓄造反,总得拿出诚意。
“反与不反,安行蓄自己说的不算。”黑影目色冷厉,“杨公莫不是忘了,山南道程潜。只要所有人说他反,他就是谋逆的反贼。”
“何三既然有主意,何必冒险来见我?”杨奉先颇为好奇。
黑影道:“杨公,把锁龙井暗河地图交给我,我替你救人。”
杨奉先冷笑,“我无人可救。”
黑影却道:“涂钦氏。”
“你!”杨奉先目光剧烈,近乎实质。
黑影仍旧轻松惬意,“我还需要一个身份,毕竟这么大的事,杨公走不开,总要派个心腹行事。”
“你就不怕冤报?”杨奉先吐出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