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光三十年,暮春时分。
京郊外的跑马场是城中贵族子弟最爱聚集之处。
辰时三刻,锣鼓声响,赤白两队列阵,催促着马儿向前。
高台之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十七八岁年纪,着一身朱红衣衫,露出一段如玉脖颈,他肤色白皙,剑眉上扬,半眯着眼,漫不经心的看着场上,唇角带着冷冽的笑,虽右手执酒盏,却只轻轻晃着,并不往嘴里去送。
这是当朝最受宠幸的端和郡王,是京城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是最能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放荡无形,风流倜傥,声名狼藉,冠绝京都。
此刻他身边正拥着许多假意敷衍的侯门子弟,还有那勾栏之中拼命向外爬的痴情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对着他尽情的谄媚。
端和郡王看了会场上的马球,便觉得毫无意思,他拧着眉闭上眼,右手挥了挥,身边的喧闹声便戛然而止。
这暖洋洋的日头,晒的人直想瞌睡,端和郡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便该在家里好好安睡才是,何必跑到这里来吃土。
肩上突然传来一阵舒适的揉捏,昨日拉弓留下的伤痛都舒缓了几分,端和郡王叹了口气,拍拍肩上的柔荑,将身后的人顺势带到了怀中,“楼姐姐,你怎么来了。”
躺在端和郡王怀里的女子着一身月白色绸缎,薄施脂粉,朱唇皓齿,总有二十多岁年纪,瞧模样容止倒似是哪家公侯府的诰命夫人,她偎在端和郡王怀里,一手夺去了他的酒盏,笑道:“我倒是想问问郡王,怎么出来玩也不叫我,可是有了新人?”
端和郡王轻笑,淡然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没叫姐姐。”
这姓楼的女子乃是凤翔楼的姑娘,唤作楼四九,生的貌美,才情两绝,一曲琵琶行连京中圣手袁先生都赞叹不已。
楼四九眉间露出怏然之色,叹道:“我没病,不过是懒待见那些人罢了。”
“哦?”
“当真没有,否则怎么敢过来,不怕过了病气给王爷吗。”
端和郡王去抢自己的酒盏,笑叹:“看来是本王太宠你了,恃宠而骄。”
楼四九笑着后仰,将那盏酒送到自己唇边喝了,笑道:“郡王不能沾酒。”
端和郡王无奈,叹道:“我就是闻闻罢了。楼姐姐,我可问你最后一句,当真不想出凤翔楼?”
楼四九摇首,“多谢郡王好心,我若出了凤翔楼,早晚被饿死。”
端和郡王也不强求,他俯**去顺走了楼四九唇上的酒,“嗯,楼姐姐可下筹了?”
楼四九看了看场上,问道:“郡王压的是谁?咦,贺兰公子竟也在。那我知道您压谁赢了。”
端和郡王笑而不语,不一会便听啰声震响,赤白两队各自散开,一个青衣公子纵马而来,他面上晒的通红,将手上的球杆扔给伺候的小厮,接了巾帕,随意擦了两把汗,几步跃上了城楼。
端和郡王早已站起身来,亲自酙了杯酒迎上去,他难得笑的如此畅怀,连眉眼都弯起来,浑身上下皆透着欢喜,“哥哥,快来坐。”
青衣公子笑着施了一礼,道:“郡王请坐。”
端和郡王皱了皱眉,非要还了一礼。
青衣公子哈哈一笑,接了端和郡王的酒一饮而尽,叹道:“多谢小弟。”
端和郡王这才又笑起来,拉了青衣公子的手坐下,“哥哥,你怎么输了。”
楼四九早已站起腾出了地方,酙了一盏酒递上来,这青衣公子颔首道谢,对端和郡王道:“还有半场呢,你若着急,只管下场。”
端和郡王连连摇首,“不成,我今日还要面圣,若是带了伤,又要挨骂。”
青衣公子又饮了一盏酒,看着端和郡王舔舌,便将剩下的半盏递过去,近身伺候的忙跪过来道:“公子,王爷不饮酒。”
青衣公子笑道:“这哪里是酒,比茶还要淡,出了事有我呢。”
小厮道是,端和郡王见他退下,便喜笑颜开的接过酒饮了,“谢谢哥哥。”
青衣公子叹道:“你有日子没回家了,爹爹说想你了。”
端和郡王露出黯然之色,“我怕惹祖父生气。”他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不如这样,等会散了,我去兵部衙门求见叔叔。”
青衣公子又饮了一盏酒,道:“随你。”他指了指对面阵营里的一位少年道:“那是内阁朱大人家的公子,你识得吗?”
端和郡王冷笑道:“这京中的纨绔子弟还有我不识得的,朱鄞这个人比我还不如。”
青衣公子失笑,“你啊,骂就骂了,何必贬损自个儿。”
端和郡王凑上前去看,只见那朱鄞正在马上,和一个年轻女子说笑,说到兴起处,更是将那女子一把捞到马上来,在场边溜达起来,他哼了一声道:“哥哥怎么提起他来。”
青衣公子也是个张扬没顾忌的,言语间并不客气,“他手上很不干净。”
端和郡王立时就要跳起来,“他伤到你了,我下去打断他的腿。”
“慢着。”青衣公子拉住端和郡王衣袖,“观棋不语,你好生坐着,不许惹事。我先去了。”
“哥哥!”
青衣公子起身便走,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语气并不严厉,甚至似在说笑,“坐着,敢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端和郡王咬了咬牙,终又愤愤的坐了回去,身旁的人见他这副模样都偷偷笑出声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郡王爷,幸亏还有人能约束一二。
端和郡王抓起桌上的酒壶掷出去,喝道:“滚远点。”
啰声响起,台下众人欢呼,端和郡王见贺兰公子一马当先,抢了球便击到了孔洞中,不由大声欢呼,他身旁的公子们立时围过来奉承,更有人当场赋诗一首,楼四九坐在一旁冷冷瞧着,不免暗自感叹。
“原来郡王爷亦在此处啊。失敬失敬。”人群中挤进来一人,华衣贵服,一手提着酒壶,另一手挥着柄当朝名家薛生元提字的折扇,洋洋得意的越众而来。
端和郡王笑道:“孙公子,有礼。”他虽然在笑,但目中清冷,不耐已极。
此人正是当朝英国公长子孙行至,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偏和端和郡王不对付,往常也不知打了多少架,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些世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的,立时避让到两旁去,给正主腾地方。
“醉菊坊新酿的春酒,甘甜醇厚,王爷尝尝?”孙行至径直将酒壶提过来,笑吟吟的挑眉。
众人不免小声议论起来,京城中谁不知端和郡王不能饮酒,这孙行至摆明了是故意来羞辱人的。
端和郡王不接那酒,冷冷的道:“我不饮酒,别为难我。”
孙行至哼道:“适才我明明见你喝了那贺兰小子的酒,怎么,瞧不上我。”
端和郡王面色不变,他唇上噙着笑,幽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哥哥相提并论。”
孙行至大怒,抬手便要打人,被周围人给抱住了,“孙公子息怒啊。”
孙行至破口大骂,气道:“你,你敢骂我。”
端和郡王上前,“我还敢打你信不信?”
“你!”孙行至啪的一声摔碎了酒壶,他连着蹦哒了几下,突然瞧见楼四九,脸上神色更是阴沉,指着她骂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好啊,连你也敢瞧不上我。”
楼四九起身,正要上前,却被端和郡王一个眼神给逼了回来,他挡在那里,对着孙行至道:“男人没本事,女人自然瞧不上的,看来上次在十里亭,你没捱够。”他抬起拳头,毫不客气的打在了孙行至鼻梁上。
“哎呀。”众人光顾着拦阻孙行至,却没想到端和郡王率先发难,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忙拉扯着劝开,两人皆是火爆脾气,楼台上立时乱做了一团。
“王爷,小心。”护卫秦旻鹤趁乱把自家王爷扒拉了出来。
端和郡王哎呀一声,“你别拉我呀,我早就想揍他了。”
秦旻鹤无奈,“王爷,我去揍他,您在这里别动。”
端和郡王到底还知道轻重,他就算把人打死了也不要紧,但秦旻鹤却不行,赶紧把人拉了回来,回首间忽见场上喧哗,凝神看时,却是那青衣公子从马上摔将下来。
端和郡王大惊,哪里还顾得上这边纷争,他爬上围栏,纵身一跳,几个起落便飞到那青衣公子身旁。
秦旻鹤暗自叫苦,跟着自家小王爷,实在太过惊险刺激。
青衣公子拧着眉抱着腿,额上满是冷汗,显是伤的不轻,他见端和郡王过来,却忙露出笑来,“不打紧,你怎么过来了。”
“呦,失手了,贺兰兄弟别见怪啊。”朱鄞一手执杖,一手牵着马辔,幸灾乐祸的笑着。
贺兰公子笑道:“是我不当心。”
端和郡王对着飞身而来的秦旻鹤道:“去牵我的马。”
朱鄞变了脸色,“怎么,王爷也要下场试试?”
端和郡王不学无术,马球却打的不错,朱鄞见他目中尽是凌厉之色,不免有了几分惧意,毕竟这小阎罗王太不好惹。
端和郡王忍着怒气,几步上前,寒声道:“哥哥伤了,不能再战,他的空缺我来补。”
贺兰公子却急道:“王爷,我们认输了,你回来。”
端和郡王驻足,他攥紧拳头,回转了身子,对着贺兰公子笑道:“哥哥,我打出生起可还没认过输呢,等我收拾了这个畜牲,再叫你来打断我的腿吧。”
贺兰公子苦劝不住,若非他行动不便,真是恨不得立即打断了他腿。
秦旻鹤刚牵了马来,端和郡王便捡了那贺兰公子的球杆一跃上马,也不招呼朱鄞,当头一棒便打了过去。
朱鄞大惊,忙向后退,这一棍子若打结实了,只怕要脑浆崩裂,但见端和郡王邪魅一笑,那球杆半途转了个方向,顺势打在了朱鄞身下的马腿上。那马儿长嘶一声跪倒在地,朱鄞也被震了下来,好在他早有防备,在地上打了个滚,形容狼狈的站起身来。
“你使诈!”朱鄞恼羞成怒。
端和郡王笑眯眯的道:“一时失手,朱公子别见怪。”他球杆再挥,啪的一声将地上的鞠球击飞了。
朱鄞恨恨的跺了跺脚,重牵了一匹马来,飞身追了出去。
端和郡王一上场,众人立时大声欢呼,纷纷等着看好戏。朱鄞眼睁睁的看着他一骑绝尘,将鞠球直击到了孔洞里去。
朱鄞脸上神色煞是难看,他青紫着脸直追过去,却见端和郡王笑的得意,“朱公子来的这么慢,是昨夜醉倒在哪家姑娘腰上了。”
旁边已有人小声讥笑,朱鄞恚怒异常,手上的球杆便对着端和郡王直飞了过去。
端和郡王侧身避开,长笑道:“好,算你是个英雄。”他在马上借力,凌空而起,一脚踢在了朱鄞胸口上。
朱鄞哎呦一声,捂着胸口直摔下马来,端和郡王没想到朱鄞如此不堪一击,正自纳闷,却见那朱鄞在地上连连打滚,直呼杀人啦。
端和郡王暗叫糟糕,竟被这个混账东西给算计了,他急中生智,匆忙后跃,任由自己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去,抱着自己踢人的腿大声呼喊:“我的腿,我的腿被朱鄞砸断了。”
这一下变故忽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个人都躺到了地上去。
闻听端和郡王呼痛,朱鄞和飞奔而来的秦旻鹤都怔住了。
实在有些无赖啊!
端和郡王兴冲冲的回了吉盛巷的宅子,屁股还没坐热呢,蘅芜就过来禀事。
端和郡王贺兰忘郢看见他便头疼,遂摆手道:“后院之事,都是您老说了算,别问我。”
蘅芜正当壮年,性子也历练的越发沉稳,虽则贺兰忘郢向来不管府中之事,仍是尽职尽责的禀报了。等贺兰忘郢快睡着的时候,他才道:“王爷,早已过了未时,您不入宫吗?”
贺兰忘郢猛地清醒过来,叹道:“我说头疼,今日不去了成吗?”
蘅芜摇首,其实贺兰忘郢也知道他就算不去,卫明晅也定要派人来抓他的,若抓不住,就亲自来郡王府用膳,那他可担待不起。
蘅芜又道:“今日世子送来帖子,说请王爷过府去听戏,还有汲昌公家的小公爷,不知王爷明日是否要赴宴,我好去备礼。”
贺兰忘郢撇嘴,“世子此人太过木讷,我去陪他太受罪。还是去汲昌公家吧,虽然小公爷也有几分傻气,但总算还有趣,何况我也许久没给卫伯伯问安了。”
蘅芜应道:“我知道了,公子先去沐浴吧。”
贺兰忘郢变了脸色,抬起衣袖闻了闻,“我身上有酒味?”
蘅芜正色颔首,又道:“不止身上。”
贺兰忘郢立时跳起来,大喊:“青峰,去烧热水,要滚烫的。”
斜日向晚,春风微凉。
乾安宫祥云殿中有个人影彳亍,不时地探头往外瞅瞅,显是极不耐烦。冯尽忠老远就看见贺兰忘郢急的跳脚,他上前行礼,道:“郡王等急了?”
贺兰忘郢哎呀一声,“皇上来了吗?”
冯尽忠摇首,“皇上还在和朝臣们议事,怕饿着郡王,特命老奴来,请郡王先用饭。”他往后一招呼,便有宫人捧着饭食入内。
贺兰忘郢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总之是沉下了脸,“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有这许多军国大事要议。”
冯尽忠笑道:“郡王若是不饿,就先安坐等等?”
“我安不了。”因要面圣,贺兰忘郢换了身蟒袍,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郡王稍安勿躁。”冯尽忠笑着劝。
贺兰忘郢转了转眼珠,突然问道:“冯总管,陛下是不是在和内阁诸臣商量如何处置那些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