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溪回到将军府放下马,对张士舟说:“我累了,歇了。你回去罢, 明日我去校场。”
张士舟连连点头:“那您歇着, 末将退了。”出了门才想起将军这次竟然没跟自己叙旧, 可见将军心里有事。他这样想着,步子就踱到了医馆。
已经有一些夜色了,医馆里点着昏暗的油灯随着张士舟推门晃了又晃。正在抓药的春归回过头,看到是张士舟, 笑了笑, 把药递给他。
“喏,宋将军走之前要的, 我分日配好了。你给你的大头兵们服下, 预防腹泻。再过一个多月秋天就到了, 可别像去年一样。以后你日日派人来拿, 要连服半月。”春归说完又转身去抓别的药, 等了半天没听到张士舟出去的声音,回过身看到他胳膊支在柜台上,笑嘻嘻的看着她。
“?”春归歪着头等张士舟说话,他憋不住话,卖一会儿关子自己就会和盘托出了。
结果张士舟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春归, 转身走了。
到了深夜,宴溪爬上将军府的屋顶,看无盐镇的夜景。无盐镇有山有水,与京城大不相同。上一次这样看夜景,还是在客栈的屋顶,与春归一起。而今她会在哪儿呢?走之前与张士舟说照料她,今日张士舟对她只字未提,宴溪也拉不下脸问他。
就这样坐了许久,觉得冷了,才下了屋顶回卧房睡觉,这一睡,竟是日上三竿。小厨的早点已经凉了,那个叫权叔的管家看到宴溪起身了,连忙叫丫头拿去热,被宴溪叫住了。
“甭热了,我去营地吃。”这会儿去营地,倒是能赶上午饭了。他穿上铠甲牵着马出门了。白日里街上人多,宴溪走的慢,偶尔看看街边的景致。又改了主意不想去营地,特地向镇子西边走,兴许春归眼下住在这里,阿婆年岁大了,山上不好瞧病,山下多少方便,二人应当不会是那种豪掷银两买一处大宅子的人,镇西住着普通百姓,破败一些。仔仔细细找了一日,并未找到。镇西的人看他牵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难免猜测这位爷的身份,也有记性好的,小声对别人说:“这是朝廷的大将军。”
第二日天还未亮,宴溪便骑着马出城了,天黑透了才回来。一连几日,里里外外的跑。到了第五日,睁开眼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起身。天已经擦亮了,依稀可见院中下人们在忙碌。他穿好铠甲去马厩,牵了马出来。权叔在门口等他:“将军今儿在府里用饭吗?”
“不用。多谢。”宴溪说罢跨上马,街上没有什么人,他打马往营地的方向走。远处似是一家面铺开的很早,他的马闪电之速跑过,宴溪的眼却瞄到一个人。待他反应过来已是一百丈开外,勒紧缰绳回转马身,又跑了回去。
晨曦之下,那个面铺的大锅氤氲着雾气,一个女子正在摆桌椅,她的两根粗辫子垂在身前,辫子上簪了一排野花,头上裹着一块儿湖蓝的方巾。宴溪的心腾腾的跳了起来,他的马跑到面铺前面长嘶了一声停了下来,那女子抬眼扫了一眼马儿,又低下头去做活计。
是春归。
她抬眼之时,宴溪觉得呼吸滞了一滞,当她的眼扫过马身扫过他,没做任何停留,仿佛刚刚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她,不记得他了?
宴溪跳下马,把马拴到路边,而后走进了这个面铺。面铺里有着热气,比外面温暖几分,面香扑鼻。镇上的人还没起,面铺里没有客人。宴溪找了一处坐下,一直看着春归。看她何时能认出他。
春归回身看到他,朝他笑了笑:“太早啦,还没开门。要等一盏茶的功夫。”而后拿起一个箩筐放到宴溪面前:“军爷看看想吃什么,拿出来,放到后面的小箩筐内。”手指了指另一处的箩筐,而后转身继续忙碌。
宴溪愣住了。他想过很多次与她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她不记得他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许久,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写着肉丝面的小牌子,放到那个箩筐里。却看到案板后面一个人在忙碌,满头银发,听到动静抬头看他,是阿婆。
阿婆笑了笑,说了句:“军爷稍等片刻。”而后继续低头揉面。阿婆也不记得他了。
宴溪突然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们压根不记得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喊:“军爷小心!”
是春归抱着一大摞碗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宴溪连忙站定,确定两人不会撞上后,侧了身子到一旁,让她过去。她放下那摞碗,又转身跑出去,跑到隔壁的医馆,转眼间又抱出来一摞。本就爱出汗的人,两趟下来,鼻尖已渗了汗珠,感觉到宴溪在看她,冲宴溪抱歉的笑笑。
“还有吗?我帮你。”宴溪终于开了口,却是这样一句。
“军爷心肠真好,还有,走吧!”春归心内嗤了一声,面上还挂着那抹笑,带着宴溪走进医馆。医馆内一个老郎中正在抓药,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春归带着宴溪走到医馆后院的一间小屋,整整齐齐的摞着三排碗。
“有劳军爷。”
“无碍。”春归挡住了半扇门,他拉了拉她的衣袖,把她向外拽了几分,而后走进去,抱起了一摞碗。来来回回三次,妥当后坐在刚刚选好的位置上,看着春归。
“不记得我了?”她笑还是那样笑,眼神还是那样干净,然而还是有一些东西不同了。宴溪终于开口问她。
春归歪着头,认真的打量宴溪,好似真的认真回忆了一番,半晌才开口:“敢问军爷姓名?”
宴溪被她这一问,不知从何说起,苦笑了下,再看她,她的目光中似有星辉斑斓,笑意盈盈等他回答。只得缓缓说道:“穆宴溪。”
“哦。”春归点了点头,而后又皱起了眉头:“不记得有姓穆的军爷来过。”
宴溪还想与她说些什么,听到阿婆那边敲起了梆子。春归连忙跑过去端起面条,小心翼翼放到宴溪面前:“军爷您的面。”
“多谢。”最近这几日连日出去找她,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眼前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唤起了他的口腹之欲。拿起筷子要吃,却见春归还站在那,望着他。
“?”
“您还没付钱。”春归看出宴溪的疑窦,连忙说了一句,末了还冲他笑笑。
“哦。”帮你搬了三趟碗,竟然还要钱,果然是不傻。“多少钱?”宴溪眼下终于静下心来了,左右人也找到了,自己要在无盐镇呆一年,记不得自己反倒好,没那么束手束脚。在这一年里多关照她,把欠的债还上就两清了。前段时间那点魔障的劲头这会儿消的差不多了。
“十两银子。”春归还是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
宴溪却差点将下巴惊掉,一碗面,十两银子!感情你开的是家黑店!再看看她,笑的花一样,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等着他掏钱。
宴溪修长的手指伸进自己的袖口,拿出银子放到桌上,看春归娴熟的拿起来塞到腰间的布袋里,转身走了。
春归不是春归了,她不再是那个在山野间奔跑的不谙世事纯净无辜的女子了,她变得市侩。宴溪顿觉遗憾,那碗面吃了很久才吃完。放下碗筷,看了一眼春归,站起身,牵着马,走了。
“你可真敢开口。”阿婆笑着责备她。刚刚抬头看到宴溪的时候,忽然想起在山上,他日日帮自己劳作,令阿婆以为他心里有春归,想与他们一起留在山上。那时阿婆是喜欢宴溪的,觉得这个男子真好,不仅皮囊好,待人也温柔敦厚。直到他离开,才了解他的虎狼之心。这样的人,与其相认,不若相忘,免得日后尴尬。
“要少了,应该要五十两。左右他有的是银子。”之前听张士舟说朝廷要换防派新的大将军来,春归没有多想。朝廷有六位大将军,都是他的部下,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刚刚他打马经过,春归就认出他了,还想着不行就去走镖或者出诊,每日避开他出门的时辰。哪成想他调转马头回来了,还问她记不记得他?恬不知耻。
宴溪的马一路向军营跑,风呼呼的吹到他的面上,面皮清醒了,心却还是堵着。远远的看见张士舟下了校场正向营地走,他夹紧马肚子向张士舟冲了过去,还没到他跟前,手中的鞭子就甩了出去。张士舟速度再快,也还是让鞭稍抽到了。他捂着屁股莫名其妙的看着宴溪,后者正坐在高头大马上围着他极速的转圈。
转了好些圈才停了下来,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旁的大头兵,恶狠狠瞪了张士舟一眼:“你给我进来!”
张士舟好些年没见宴溪发这样大的火了,莫名其妙的跟进去,站在角落里偷偷瞄他。
宴溪站在那喘了许久才顺过那口气,而后问张士舟:“我问你,我临走的时候让你照料春归。你照料了吗?”
“.………照料了啊!”张士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照料了她开面铺!”
“她自己愿意。”张士舟十分委屈,就那春归,倔的要死,十头驴拉不回来,她想做什么自己管的着吗?
“那我问你,我到的的那日,去后山,往草庐去,你不知道我去做什么吗?”宴溪生的气是你明明知道我要做什么,却还瞒着我,让我跟个二傻子一样,里里外外跑了那么多天。
“不知道啊!”张士舟眉毛皱成了一个八字,一句不知道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表情还是为自己叫屈。
宴溪狠狠瞪他一眼,不说话,坐在那生气。过了半晌语气才缓和下来,对张士舟说道:“你过来,坐着。我问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