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望下去,还能看到离小虎寨外几里处还有些营盘,那是李来亨安置饥民的地方。那些营盘没有寨墙,只见一座座简易的帐篷点缀在青山、白云和绿树中间。
自从李来亨加入闯营以来,竹溪县、军岭川、山阳县、夷陵城……战事一场连着一场,将士们都打累了,他一个新人更加是筋疲力尽,精神上也感到十分麻木。到河南以来,风景终于为之一变。他带着小虎队进入伏牛山山区以后,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就像是天外来客一般,对本地缺乏军事经验的豪强土寇,形成碾压一般的巨大优势。
而且河南腹地官军空虚,闯军的对手只是些各自为战的山寨。李来亨不过稍稍发挥一点分化拉拢的手腕,便让小虎队在伏牛山的南麓站稳了脚跟,并且还在依靠战士们强悍的战斗力,再迅速扩张着。
他看见这里的风景很好,心情也就格外的安闲清静。李来亨抬头看看天空中的日头,感觉离晌午还早,便将张皮绠等人在这儿休息一阵。他自己首先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背着手向山峰走去。
山谷间有一座破烂的古庙,庙前的荒草堆里有一通断碑。断碑上苍苔斑斓,文字剥蚀,朝代和年号看不清楚,只能勉强辨识到“龙凤”两字。
李来亨猜测这块断碑或许同元末红巾军所建立的龙凤大宋政权有关,他对张皮绠感叹道:“这块断碑大概是元末的风物,当年红巾军的太保刘福通纵横中州,几乎灭亡了蒙元,却惜败于李察罕之手。好在察罕在山东被田丰刺杀,这根蒙古朝廷的紫金梁崩塌,终于使得咱们汉人重新收取了自唐末以来,沦亡数百年之久的赤县天下。”
张皮绠不认识刘福通、也不认识什么李察罕,但他大概能够听出李来亨这话的意思,便挠挠脸颊,接话说道:“咱们不去学那个刘福通,绝不会败给官兵吧。而且官军也没有什么叫插汉子的怪人吧?”
“察罕被刺,是蒙元的大不幸,也是我们汉人的大幸。但我们绝不能指望,闯军自己能撞上这种大幸之事,相反我们要时刻准备好,应对说不定就突如其来的大不幸。”李来亨从察罕帖木儿被刺杀的事情,联想到后世历史中李自成和张献忠的意外死亡、郑成功的英年早逝,不禁发出两声叹息。但他随即振奋,笑道:“哈哈哈,不说这些,咱们进庙里看看。”
庙门内左右两尊天王塑像毁损很重:色彩古暗,头上和身上带着几道雨漏痕。庙院中一片荒芜,两边房屋多已倾毁。一株秃顶古柏的干枝上筑着一个老鸹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雏鸦,老鸹飞往别处,如今案是空的,有时有一两片羽毛从案中飘然落下。大雄宝殿中处处是尘土、蜘蛛网、鸟粪和破烂瓦片。殿顶有几处露着青天,神像也损坏很重。有些匾额抛在地上,木板裂开。
李来亨在大殿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去,顺着廊檐转往殿后。从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级台阶,是一座观音堂,已经倒塌。旁有石洞,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顶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声。李来亨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见。他抬起一块石头投了进去,不意吐噜一声惊起来十几只大蝙蝠,飞到洞口又一旋入内。
众人始而一惊,继而哄然大笑,离开洞口。
李来亨感叹道:“天下离乱,民不安业,神不安位。这个庙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静,可惜兵燹天灾,百姓自顾不暇,没人修理,任它倒塌,连和尚也不见一个!”
他在空着的案前微微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对着已无神像佛像,空洞洞的神龛祈祷说:“我不信神,便不拜神像了。但我相信我来到这个世界,必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许我正肩负着一种重大的使命和责任,我想为普天之下的万民,求得一种最大的安康和尊严。若天命即民命,我愿相信天命在我。”
张皮绠听不大懂李来亨所发的宏愿,但他看管队似乎在拜神许愿,便也学着李来亨的样子,在空洞洞的神龛前双手合十,祈拜道:“望天神保佑我们闯军和我们小李管队……若天神还有闲工夫的话,最好也再顺便保佑一下俺张皮绠。俺只求将来能安稳种几亩田,不受大官和老爷的欺压,赋税很轻,不用打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每天还能够吃个六分饱就最好了。”
李来亨听到张皮绠朴素而质朴的愿望后,心中一动,他想到这普天下的亿万兆民,所求的人生理想,不正是如此卑微吗?可崇祯皇帝连这样卑微的理想都不能满足,反而将天下抛掷给了满洲人。难道中国沦丧的最大责任,是在这样卑微的蚁民身上,而非圣天子的身上吗?
他甩了一下披风,将那顶范阳帽款式的红缨毡笠夹在肋间,大步转身走了出去。温和明媚的阳光从古庙破漏的屋缝中照了进来,正有一缕光线投在了李来亨的身上,张皮绠回头望去,突然觉得那行走在光芒中的管队,仿若天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