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是唐王就藩的封地,自东汉光武中兴以来,就被称为帝乡名郡,算是河南省内较为富裕的一块地方了。而且南阳盆地在群山拱卫之中,北阻秦岭,隔绝了从北方而来的寒冷空气;南限巴山,阻挡了南方的炎热与潮湿。
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使得南阳一带有幸避免于崇祯十三年河南省的惊人天灾。这一年河南地区的气候恶劣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除了连续几个月的干旱和蝗灾以外,杨嗣昌主导的加派剿饷、练饷,在天灾之上,又增添了人祸。
河南除了南阳府一地外,几乎都是颗粒无收,中产以下的平民又为了躲避朝廷的摊派,纷纷将土地抛荒逃亡,使得河南省的农业生产彻底停滞。
这种种情况叠加起来,最终就令明朝的腹心之地,沦为了一片人间地狱。
“如今中原大地,流亡满道,骴骼盈野。我前几日过洛水时,亲眼目睹到永宁县附近,一村上下数百人,一起投水自溺。天下残局,实不忍言!”
在南阳府城的一间小茶肆里,陈可新刚刚入座,只喝了一口粗碎茶叶泡成的汤水,就忍不住痛心疾首,说起了自己在来南阳路途上种种的所见见闻。他头戴一顶青色折角巾,身穿麻布圆领袍,仪表堂堂,顾盼有神,一看便知是个腹里有货的读书人。
茶肆内各色人等混杂,有不少散兵游勇和赌痞在这一带鬼混。陈可新的友人用眼角向他暗示,官兵也在喝茶,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不过茶桌上的另外一人,他和陈可新类似,有功名在身,虽然不及陈可新的举人,但他作为南阳诸生,倒也不惧怕等闲的官兵。
秀才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讥讽省内的藩王,他一开口便直指当今天子的亲叔父福藩,讲道:“咱们河南遭此大灾,一面是天灾所致,可另一面也实在是因为亲藩过多啊,否则何至于演出全村泥门投水的惨剧来?我们河南一省,也不比其他省份富裕到哪里,却有七亲藩就封于此。特别是洛阳的福藩,神庙当年被郑贵妃所蛊惑,几乎要立福王为太子,若非满朝正人君子的反对,就要酿成大祸了!可惜福藩不能为太子,却来祸害我们河南人了。”
秀才的话实在说得太过露骨,以至于陈可新和他的同伴都将秀才嘴巴捂住,不让他再胡说八道了。秀才讲的福王之事,是万历年间的一桩公案:福王朱常洵是万历皇帝的宠姬郑贵妃所生。子以母贵,朱常洵自然受到神宗的特别偏爱。在万历后期围绕着立太子的一场激烈斗争中,朱翊钧拗不过朝野舆论,被迫同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立爱子朱常洵的初衷既不能实现,他和郑贵妃就多方在经济上给福王以优遇,不仅大量赐给宫中积累的财物,而且对于福王请乞的庄田、行盐、商税等也无不“朝报而夕可”。朱常洵就藩洛阳,同明初以来分封的诸王相比在时间上虽然要短得多,但拥有的财物却是“富甲天下”。
陈可新是湖北夷陵人,而非河南人,他对河南被分封了七个藩王的情况不是很熟悉。将秀才嘴巴捂住后,陈可新便又忍不住好奇心,向茶桌另一侧的同伴问道:“年兄,亲藩系天潢贵胄,都到这种境地了,藩王们还会巧取豪夺、压榨民力吗?”
那人苦笑一声后,压低声音回答说:“温故,你有所不知。除了咱们南阳的老唐王以外,河南亲藩大多豪奢糜费。就算是开封的周王号称贤王,其实也在利用这场古来罕见的天灾,用轨寄、投效等办法,兼并中州田地。”
温故是陈可新的表字,所谓温故而知新。他本是夷陵的举人,在夷陵州城靠着自家财力和他个人的威望组织了一支民团队伍,上城帮助官军守卫。可由于闯军奇袭夷陵,猝不及防之下,陈可新身陷贼巢,不得不暂时隐姓埋名,藏在友人家中。
后来沅兵复攻夷陵,陈可新组织的民团被闯军所征用,搬运木材——就是这一点坏了事情。杨嗣昌指挥秦军和左镇收复夷陵以后,左良玉便借口陈可新帮助闯军组织民团抵抗官军,将陈家资财全部抄没,念及他有举人功名在身,才没有将陈可新治罪。
陈可新家产俱尽,又因涉嫌通贼被关了三个多月。直到最近他在河南为官的一些同年帮手,才将他救了出来。但陈可新在湖广是再不能混下去了,只好北上中原,来投奔自己同年科考的老朋友,顺便找份工作来做,至少要能够养家糊口。
“温故,你不知道,河南流行一句话,叫做‘中州芳草王孙路,尽入朱门帝子家’。”那个胆大包天的秀才借喝茶的机会,又开始胡乱说话,“河南的七亲藩,以福王为首,都在蒙蔽天子。若我有机会和温故你一样考到举人,去京城参加会试,那我一定要将这些情况统统禀报于圣天子,好令燕京派下钦差大臣,清靖中原!”
“我路过洛阳时,见过福王府花园的一角,确实是富丽堂皇,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当时洛阳正逢饥荒,宫墙之外凄凉愁惨,无异鄷都地狱;宫墙之内,却是纸醉金迷,说不尽的豪奢糜费。朝廷不懂得用人,河南官员都不能约束福王,也实在令人气愤。”